张一诚慢慢蹲了下来。
这个男生的外套明显有些长,下摆在他蹲下的时候戳到地上,沾了些泥土。
他没管,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
他的左手拿着一副眼镜,右手拿着一把镊子,正在完成一场。。恶趣味的实验?
他正在用镊子夹起地上的蚂蚁,从那些排成一列行进有序的工蚁队伍中随机夹取一只扔到别处,然后将眼镜靠近队伍仔细观察。
任谁看来,这都是充满恶趣味的实验,即便不会招来动保的谴责,也大概会被同龄人嘲上一句:“幼稚。”
但他表情极专注,动作很小心。每次仅从队伍中夹走一只蚂蚁,绝不触碰到其他蚂蚁一下。如此重复了数次后,终于站起身。他从自己胸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圆珠笔,翻了几页,打了个勾。
这真是一场实验,但不是出于恶趣味。
驱使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一篇推理小说——《西门桥杀蚁事件》。
他是一个大一新生,今天是他去学校报道的日子,然而在两天前他就已经来到这个城市。
因为他在《推理大门》杂志发起的青年短篇推理征文大奖赛上获奖了,一等奖,有奖金,他要来领奖。
一等奖一共有两部,他的《看不见的报复》跟别人的《西门桥杀蚁事件》共同得奖。
他的小说是一部严格符合本格推理要求的作品,而《西门桥》则是叙述性诡计之作。这部《西门桥》的开头,用童话般的笔触描写了一群辛勤的工蚁,每天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地寻觅食物,给他们的蚁后供给营养。
然而有一天,一支工蚁队伍发现,他们原本有至少二十只工蚁的小队,在不经意间只剩不到十只!
这让领头的工蚁队长以为附近出现了天敌!在用触角两两交流之后,队长决定暂停今天的搬砖大业,立刻赶回蚁巢向蚁后汇报情况。
可当他们行过家门口的西门桥之后发现,刚刚还有八九只工蚁的小队竟然已经只剩五只!
也就是说,在这短短的过桥路上,有至少三只蚂蚁遭遇不测!
于是队长开始跟剩下的每只蚂蚁交流,受触角限制,交流只能两两进行,这恰好形成了单独审问的局面。结果一番审问后,队长发现没有任何一只工蚁的形容与大家有出入,他所得到的信息是。。没有信息!
所有工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同伴仿佛是凭空消失了!
接下来是一段增加氛围并描写蚂蚁们探查无力的文字。
在小说的最后,作者揭晓了谜底,她将视角放大,以上帝视角讲述了杀蚁事件的全过程。
西门桥杀蚁事件,凶手是西门桥,没错就是题目中的西门桥。虽然蚂蚁称之为桥,但实际上这是一段植物的茎。当蚂蚁走过时,他的茎上会分泌一种液体包裹住过路的蚂蚁,然后带着蚂蚁一起滴落到根部所在的泥土上,慢慢在泥土中化为养料供给植物生长。
这,就是她的叙述性诡计。
当时看完这部小说,张一诚五味杂陈。不是心里,是直接表现在脸上的五味杂陈。他曾看过叙述性诡计的鼻祖《罗杰疑案》。作为阿加莎粉丝,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种题材的开创是伟大的,《罗杰疑案》也是好看的。
但是这部《西门桥》。。
所以他来做了个实验,对张一诚来说,无论是什么样的推理作品,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逻辑自洽。《西门桥》中将整个小说氛围构筑起来的基础是,这些工蚁在路上失去同伴以后真的察觉不到,并且能正常工作。如果这件事违背自然规律了,那就对不起。。
幸好,实验证明了这一点,幸好。
为什么是幸好?
因为刚刚这个理由,是张一诚自己安慰自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张一诚用来掩盖另一件事的借口。
掩盖什么?
掩盖一抹红色。
昨天,在中山广场的戏剧院一号厅举行了颁奖仪式。
张一诚作为一等奖得主,坐在一号厅的第一排。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典礼,也是他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感受着。。莫大的无聊。
第一排座位,身边有很多名头很长也很唬人的前辈,他不敢像课堂上那样趴着眯一会,但他也确实很难睁大眼睛。
仪式分为三个部分,颁奖,主持人对获奖代表的提问,以及前辈们对后辈的寄语。
总之,就是把往日里学校文艺表演中最无聊的部分重复三遍。
为了不至于真的睡着,他不得不动脑子找点事干。
很多中二期的男生都会有这种幻想,在某个庄重冗长且枯燥的场合,幻想一些能出尽风头的事。比如张一诚此时就紧盯着舞台上方的射灯,幻想着这个射灯会不会突然掉下来直奔主持人,然后自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救下对方。
或者此刻在仪式上的人都不知道,其实外面已经被官方力量包围了,他们这个报告厅里有个重大逃犯,然后发现情况的人们慌乱起来,逃犯趁乱抓到了人质。而他此刻登场,先凭三寸不烂之舌驳倒对方,然后趁对方不注意以机敏的动作击倒对方拯救人质。
再或者,其实地球已经被怪兽入侵了,只有这里。。
等等幻想,在一个小说作者的脑子里精彩纷呈。
只是这堪比好莱坞大片的场景在他的脑袋里突然卡死了。
射灯砸死了逃犯,官方力量击败了怪兽,中二的小说作者停止了思考。
一抹红色自舞台右侧登台,这是一条红色连体长裙。
舞台似乎亮了起来。
“请问你在写《西门桥杀蚁事件》时的灵感是得自何处呢?”主持人对红色长裙的主人问道。
“谢谢,”她接过话筒,“灵感其实来自于我上次参加的推理征文比赛的颁奖仪式。”
“哦?”主持人很好奇,“这是怎么得来的?”
“上次颁奖仪式的三等奖有五十名,来参加颁奖的有二十一个人,我记得那次二十一个人全部上台的时候,舞台都快站不下了。当时我就在想啊,要是这二十一个人突然少了几个,会有人发现吗?有没有可能其实这就是主办方的一场阴谋,让受害人以这种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然后我又在想,要怎样做到?我当时的想法是其实这个颁奖台上处处都是陷阱,受害者站上去以后触发机关,掉到舞台里面去了。”
“呃,还真是新奇的灵感,”主持人勉强笑了笑,“那为什么最后是决定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写呢?”
“因为颁奖仪式要被录像啊,有录像还怎么掩盖主办方的阴谋?”
“咳咳!”张一诚身边一个中年男子重重咳嗽一声,不知是被水呛到还是因为他就是主办方。
“那。。”主持人没听到咳嗽声,还在继续问,“又是怎么决定要用蚂蚁和食蚁植物来写?”
“你看我,”红色长裙的主人出声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然后用双手摁住大腿,猛地蹲下,同时以不小的音量叫道,“啊!”
虽被压住了大腿,但裙子的下摆还是随着女孩的动作飘了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飘飞的裙摆在半空中短暂地跳起了舞,如浪韵动。
这经典的一幕不得不让人想起那位著名的女演员梦露,但比起梦露的白色长裙,她鲜亮的红似乎更具冲击力。
“看懂了吧?因为蚂蚁既不会叫,也不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她重新站起身回答。
这次主持人的临场发挥能力宕机了,他只能生硬地将程序走下去:“那讲讲你的获奖感言吧。”
“获奖感言呀,那我这次获奖是因为上次获奖,所以我希望下次获奖是因为这次获奖。”
“咳咳!”身边的中年男又咳嗽了,这次是真呛到了,声音很大。
“谢谢大家!”台上的红色长裙说完就挥了挥手,自己走了。
留下主持人在台上独自凌乱。
而那天之后的一整个下午,张一诚看什么都好像能看到那一抹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