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器问:“全球巡演的意义是什么?”
白先勇直言不讳,“讨好老外。”
周不器失笑道:“就这样?”
“我相信以昆曲的艺术魅力,足以感动到每一个热爱表演艺术的人。”白先勇就叹了口气,“大约90年前,传字辈满员,动荡的时局中坚持演出,挽救、继承了即将消亡的昆曲艺术。新世纪后,昆曲又进入了新一轮的衰落,这是我编剧改写《青春版牡丹亭》的动机。”
周不器道:“我是不懂戏剧艺术了,但以我浅薄的理解,昆曲不是京剧。京剧可以靠着几个演员就引领一个时代,昆曲却不行。昆曲靠的是作品。”
这其实是一句比较恭维的话,白先勇笑了笑,然后就喟然道:“一开始我要改版《牡丹亭》的时候,受到了昆曲界的反对,可是很快所有人就支持起来。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吸引力,就是全球巡演。”
周不器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最大的现状。
不能用简单意义上的“讨好老外”来理解,这是一个合法性的理解。其实是这么多年下来形成的一套民智上的常识,外国人都认为好的东西,才是真的好。
业内行话,就是“出口转内销”。
不仅是产品层面,也包括舆论层面。
外国很乱很危险,国内最好最安全,老百姓最好都别出去,可是怎么让人相信呢?
要利用外媒去报道。
要是外媒报道美国饥饿贫困、枪杀不断,美国街头都是流浪汉,这就很有信服力了,大家就都相信了。
尤其是很多搞民众情绪题材的自媒体。
引用外媒的报道,就有着“论点”、“论据”的作用,利用大众崇洋媚外的心理去获得他们的信任。
可是,很多时候外媒上缺乏相关的报道,或者报道令人不满意怎么办?
那就更简单了。
欧美那些国家又没有什么出版审查,任何人都可以去那边申请一份报刊、杂志、网站、电视台什么的,然后把自己写的东西挂上去,就是外媒报道了。
再用国内的媒体转载回来。
就完成了出口转内销。
公信力就出来了。
这一套不仅是对底层民众有效。
想当体制内科学家你得在国外的期刊上发表论文,想当体制内的歌唱家得去国外的音乐大厅里受邀表演。
也不知道白先勇是不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通过全球巡演的策略来获得了整个昆曲界的支持,这才让他有了改写《牡丹亭》为《青春版牡丹亭》的机会。
否则以他一个外人,可能还真无法推动。
白先勇道:“昆曲想要活下去,靠演员不行,靠剧本不行,我也只是一个爱好者,我又能改变什么?这个戏种想要长远地发展下去,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向京剧靠拢,由国家的力量来延续行业。现在的昆曲,拿到的扶持力度还是太小了。”
周不器恍然大悟,“高!”
“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白先勇笑了笑,“在过去的认识里,只有京剧能代表这个国家的戏剧形象,在国外最有知名度。”
周不器道:“这是梅先生的贡献。”
白先勇道:“是啊,梅兰芳让全世界认识了中国、认识了中国戏剧。不过,这里其实一直有一个认识误区,梅先生可不是京剧大师。”
“啊?”
周不器微微一怔。
白先勇连忙换了说法,“我的意思,梅先生不仅仅是京剧大师,他其实是京昆表演大师,他擅长京剧,同样擅长昆剧!”
周不器松了口气。
白先勇接着说:“古代的时候,可没什么京剧世家,即便在满族人当政的清朝,也还是以昆剧为戏剧的主流。戏剧世家传承的都是昆剧,也只有昆剧才最值得传承,这其中就包括梅家。”
周不器问:“梅先生从小训练的也是昆曲?”
白先勇道:“当然,梅家本来就是昆剧世家。他后来把京剧带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其实也是他从昆剧中借鉴了大量的表演元素。他一辈子的表演不仅在京剧舞台上大放光彩,在昆剧舞台上同样惊艳绝伦。不过,昆剧的门槛太高。”
周不器点了点头,非常理解,“门槛高,就意味着普及度低。”
白先勇很感慨地说:“是啊,普及度低,京剧之所以能在民国时期迅速地火遍大江南北,在我看来主要是两个原因。第一,京剧的语言是国语……就是你们说的普通话,更容易被大众听懂。”
“第二呢?”
“梅先生的全球巡演。”
“嗯。”
周不器点了点头。
这就是根源了。
白先勇道:“当年的时局混乱,日寇侵华,国破山河在。民众迫切地需要一种精神食粮,来提振民族的信心。在当年那个外寇入侵的年代,不仅国破家亡,甚至文化界都产生了动摇,很多人还建议要取消汉字去使用拉丁字母。这就太打击民族自信心了。梅先生在海外万人空巷、引爆了整个西方世界的艺术表演,就大大地起到了这个作用。我父亲当年就说过,梅先生的一出戏,胜过千军万马。”
周不器肃然起敬,“是啊,说梅先生是民族英雄都不为过。”
白先勇叹息着说:“当年梅先生的海外巡演,大大地提振了民族信心,更是带动了全民的京剧热。这才有了后来京剧的国粹属性,以及京剧在海外的知名度。这其实是当年梅先生做的选择。他是京昆大师,海外巡演的时候,他可以表演京剧,也可以表演昆剧。不过,昆剧的门槛太高了。他当然担心外国人不理解中华文化,理解不来昆剧的表演形式,所以海外巡演是以京剧为主。毕竟京剧表演有亮相的动作,入门更容易。”
所谓的亮相动作,就是京剧表演的时候,演着演着就会在一个动作上停住了,像摆pose似地定格住,这就是“高潮戏”。
就可以留给观众喝彩的机会。
不管懂不懂京剧,看到摆pose了,就可以鼓掌叫好了。
昆曲就不一样了,昆曲的表演是“无一刻不动”,就像水流似的,始终处于一种连绵不绝、淙淙不断的状态下。
这就大大提高了审美门槛,因为没人知道啥时候是高潮。
周不器这下也就明白了白先勇团队的整个构思了。
想要彻底地拯救昆曲,单靠他们这一批人的力量,根本不够。
这毕竟是一个几百年的艺术形式,早就过气了!
跟当下这个时代早就格格不入了。
从市场的角度来看,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死了也就死了。
可是对很多文人来讲,要是昆曲真的凋零了失传了,那就太可惜了。就像很多古代佳作似的,《诗经》《离骚》《孔雀东南飞》……这些其实都是古代的“歌词”,可是具体怎么唱、怎么演,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唱,早就失传了,只剩下了词。
唯一能够让昆曲长期延续下去的可能性,那就是国家力量。
让国家像扶持京剧一样地扶持昆剧。
“这是个大计划,想做成可不太容易。戏剧行业不赚钱,要是都靠着国家来养……”周不器摇了摇头,“养一个京剧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先勇道:“至少可以把纯正的中华文化的艺术瑰宝让全世界看一看,昆曲是百戏之祖,才是中华戏剧的正宗。”
周不器笑了笑,“这应该不难。”
“不难吗?”白先勇就有些苦涩,“这一次我们来美国巡演四场,洛杉矶有两场,纽约有两场。我还没看账,估计至少又要亏空30万美元。”
周不器就哈哈大笑起来。
白先勇有些老脸尴尬,明知故问,“周先生,你笑什么?”
周不器笑着问:“白先生,我们也算朋友了吧?”
白先勇很高兴,“算。”
周不器道:“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这件事,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