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狱世界的城池,与现世的城池,概念还不太一样。
妖族的大城格外高阔厚重,一城近于一国。
整个妖族若算是一个整体,更像是一个城邦制的庞大帝国。太古皇城坐镇中央,天下城邦皆臣之。
从“部族”向“城邦”的转变,也是百属千类的妖族一个根本性的变化。
人族虽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各有各的语言和风俗,用不同的国家、宗门、各类组织,来划分每个人的归属。但在人族这个身份上,每个人都有整体的认同。
妖族百属千类,可并不如此。
哪怕是在妖族天庭统御万界的辉煌时代,各族之间生死攻伐也只是常事。动辄灭族之战,动辄血流成河。
妖族是一个整体的概念,是对天生灵族的统称。
物初长者尚屈而未申是天之范式,“夭天”即少而壮盛之貌。妖族的引申义,是上天所诞之幼女。受天地所钟,现世独爱,故为万界之主。
但这高高在上的万界主宰种族,内部千万种属,也有个优劣上下之分。
有猫族肆意屠戮鼠祖,也有绝代鼠妖“钻天大祖”,险将猫族屠灭。
诸如“龙汉大劫”,“风云大劫”,此类几乎打破天地的大战不知凡几。妖族天庭都在各部族的战火中被打破了好几次。
也就是后来整个妖族天庭都被掀翻,妖族全被赶出世外。“妖族”这个词语,才有了更多相对于“人族”的意义存在。
简单来说,妖族开始团结,开始有了更多融合。
这一点在天狱世界表现得尤其明显,因为在这个世界成长的妖族,早已经习惯了人族的强大。知道在万妖之门后,有那样一个恐怖的对手存在。
所谓“妖族南天门”,雄峙天息荒原,锁住天然界关霜风谷,眺望十万大山。
当然现在霜风谷已经没有了,只剩一个“霜风战场”,又名“南天战场”。
在南天城东北方向,相距千余里,有大城遥相呼应,其名“积雷”。此城民风剽悍,历史上出过赫赫有名的强者。当然现在势衰,但也有极强的妖王坐镇。
积雷城北去一千三百里,有大城,名曰“摩云”,是真妖蛛弦所镇。
不过大妖小妖们更习惯将其视为天蛛娘娘的地盘。毕竟真妖蛛弦亦是天蛛娘娘的血裔,且事事都打着天蛛娘娘的旗号。
柴阿四乃是摩云城一个普普通通的采药小妖。
靠着天生的嗅觉灵敏,经常出没于一些妖迹罕制的地方,寻觅山材,采集灵药,以期兑换修炼用的道元石和功法尤其是后者。
没有道元石,也可以靠吐纳积蓄道元,无非是慢一些、辛苦一些。那悬于高穹的金阳和血月,会供给永恒的能源。
但功法决定了吐纳的效率,决定了道元的强度,也深刻的影响着战力高低。
妖族生来道脉自通,个个超凡。固然是上苍厚爱,但向上之路,却是不那么容
说起来妖族一体,但种属何止百类?每一个妖属,都有最适合本相的修行功法。
无论何属何类,最早的修行功法,只是生命吐纳的本能。
作为天生现世之主,万界核心部族,妖族诸类是生下来就会修炼的。
但是那种本能的吐纳法,并不是最佳的修行法门。
那只是超凡生命本能所遵从的最简单的吐纳轨迹,几乎没有利用到什么超凡妖躯的优势。
妖族历史上天才辈出,从来不乏惊才绝艳的恐怖强者。如建立妖族天庭,统御诸天万界的太古妖皇,如那些在辉煌时代闪耀天穹的强大身影....
历史上一代一代的先贤,创造了璀璨的妖族文明,也留下了无数强大的妖族功法。
虽然因为终结远古时代、败退天狱的那一战,有了巨大的断层。
但退入天狱的妖族强者仍有许多。一个强者本身即是一个丰富的传承。
在开辟此混沌世界之后,经过几个大时代的不断发展,一代又一代的强者积极探索,广大妖族的修行资粮,又再一次丰沛起来。
别看犬族如今势弱,体量远不及其它强族,但历史上也是出过大祖柴胤这样的强者的一—那种层次的强者出现,曾将犬族所修功法,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即使到了今天,大祖柴胤留下的,也是最适合犬族修行的无上玄功。
当然,那些拔山填海的强大功法,都与他柴阿四无关....
他的天资太普通,太平庸。
别说召入军伍晋升妖兵,又或加入哪个强大部族,从此成为妖上之妖了。
即使是在面对所有妖族的封神台里,他也只能接那些最简单最基础的任务。
封神台是一视同仁,同族们可不是如此。
前阵子天蛛娘娘家的小公主,为练绝世毒功,发布了一个抓捕毒虫的任务。他也悄悄地接了下来,他也幻想着撞大运,捡到一个特别弱又特别毒的毒虫,于万妖之中独占威风,得到小公主的青睐实在不行,能被天蛛娘娘青睐也可以。
年龄不是问题,爱能跨越世俗。
总之不想努力,但又能一飞冲天!
可现实却是他接了任务也不敢去尝试,更不敢让其他小妖知道他也接了这样的任务,那些揶揄嘲弄鄙夷,有时候是和着血的他的药篓背到身上,所有的家当都在腰包里,进了山仍只是奔着草药去。4
毒虫是不可能抓毒虫的。稍微厉害一点的毒虫,他碰到了就是个死,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虽然他偶尔也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在具体而微的生活中,他仍是努力且踏实地过好每一天。
接的那个采集毒虫的任务,只是他的一缕痴想。
他带在身边,但并不真的指望它实现。
他相信自己努力采药,努力积累,一步步往前走,总有一天也能走到很优秀的层次的——入伍成为一名光荣的妖兵,端个铁饭碗,每月按时吃饷,并不是奢望而已!
摩云城小公主的吸引力自是不必多说,进山的赏金小队是络绎不绝。赶集都没这么热闹。
柴阿四孤身一妖,倒也不觉得孤独。
进山的妖族多了,那些深山老林里的危险,也就少了。这对实力不济的他来说,自然是好事。
旁的妖怪都冲着稀有的毒虫去,也没谁跟他抢些不值钱的草药。
在那些妖怪狂风过境过,他只需从容不迫地去捡药即可,根本不操心有什么恶兽。
他的药篓里,草药现在已经堆了大半篓,收获颇丰。
天就快黑了,再寻摸一阵,他就准备离开。他毕竟不具备在十万大山里独自过夜的勇气,而山脚下是有赏金猎手聚集的营地的。
虽然他这样的采药小妖并不被认可,凑过去也难免被冷嘲热讽几句,但骂几句又不少块肉,哪怕推搡几下呢也不痛不痒。他真个在营地里找个地方睡下来,也没谁会赶他。
“脸皮厚很重要!在那些个死亡的寒冬里妖族都是要靠厚皮取暖的!”
且持此镜,受吾之部
“脸皮厚很重要!在那些个死亡的寒冬里,妖族都是要靠厚皮取暖的!
这是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反复教给他的话。
爷爷后来死了,因为狗脾气犯了,不肯给一辆马车让路,被当场撞死在大街上。
享年不知道多少岁。呜呼!
只有草席一卷,山里随便挖了个坑,埋进去了事。
他柴阿四也是读过书的。
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意思是前面的妖怪被车子撞死了,后面的妖怪就要记得躲远点。
他记性好,脸皮厚,生活教会他的,他都铭刻在心。
不过今天情况有些不对。
这片区域是有很多赏金小队的活动的,他尤其记得,摩云城有名的豪门大少、修行天才犬熙载,为搏小公主欢心,也带队在这附近寻觅毒虫。
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刻呢?因为作为“闲杂妖等”,他被不耐烦地驱赶过。
但是现在这瑞安静得过分。连风都是沉默的,不与黄叶应和。
妖都去哪里了?嘎吱!
脚下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柴阿四悚然一惊。
紧张兮兮地左看右看,反复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后,才松了一口气。
深山老林多险恶,十万大山尤甚之。
他每次进山采药都是谨小慎微,生怕闹出什么动静,且
都是在外围捡些边边角角。这一次也是因为进山的队伍很多,他才敢深入一些。
现在这个地方这么安静,着实让他有些心惊胆战。
不能等到天黑了,再找半个时辰就回去
他心里如是决定着,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才继续往前走。
但又勐地顿足!
因为他赫然看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躺着两个妖族的尸体。
瞧那穿戴都煞是不凡,一看就是大家族出身。
柴阿四抬脚就想转身逃跑,但忽然心中腾起一念,又定在了那里。
古话说得好,杀妖放火金腰带,为什么呢?
因为杀妖之后,是越货!
这两个死掉的妖族,少说也有个妖兵层次的实力。且不说他们是为什么而死,十万大山里危险重重,怎么死都有可能但他们的尸体如此完好,会不会有点什么好东西在身上?
老林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柴阿四咽了咽口水再次前后左右观察了一圈,而后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两具尸体。
认真嗅了嗅,没有嗅到什么毒味。通过初步观察,两具尸体的伤口都在眉心,死得很突然、很干脆,没什么痛苦。拿一根树枝戳了戳,从衣物的特殊印记来看,
根树枝戳了戳,从衣物的特殊印记来看,果然是犬熙载带进山里来的下属。
犬熙载呢?
那种大少爷,肯定早就走了吧。死个把护卫算什么事?
柴阿四没有多想,也谈不上对这个世道有什么抨击。戴上一双采药用的皮手套,在不破坏尸体痕迹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翻检。
两个死者都没有储物装备,所以带的东西也不多。
有着独特印记的武器和衣物自是不能要的。
不值钱的杂物更不要。收获还是有。
计道元石两颗半五铢皇钱二十四枚。止血散一包,解毒散两包。
以及一支小铜镜?
柴阿四慎重地打量着手里这支瞧来很普通的梳妆镜,想不通大家族的护卫出门带这个是为什么。
给哪个小娘子准备的礼物?送这个也太丢脸了吧?
他前些年遇着心仪的女妖,还知道攒钱送个水粉呢,虽然只收获了一句谢谢你。这厮都是个妖兵了,忒抠!
看了看镜子里相貌平庸的自己,柴阿四就准备把这支镜子放回去。但心念一动,又试探性地送了一点道元进去。
“年轻的妖族啊!”
有个声音这样响在心中。
柴阿四大惊失色,手上下意识的一松,镜子直往地上跌落。
好在他反应迅速,又一把将其抄起。
好险!
他抹了一把汗。
差点把一件宝贝摔了。
他刚刚反应过来,这声音可是道语,听即知意。
而这镜子竟能够对道元产生反应,这是妥妥的法器。
这还不是撞上了大运?
镜中声音是器灵?或是什么古老神
灵?
这一刻种种神话传说在脑海里转过,无数话本里的奇遇浮现在心中。
柴阿四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稀疏的天光从叶隙落下,洒在他的脸上,彷佛命运的辉芒!
我生来穷苦,没有背景,我努力修行,我父母双亡,我爷爷死得惨,我被其他妖怪瞧不起,我捡到了一面神秘的镜子,镜子里有个神秘的声音
我不是主角,谁是?
柴阿四让自己冷静了一下,试探性地再次送入一点道元,只觉道元似泥牛入海,本身并不给他带来反馈。好宝贝!
他虽是没有拥有过法器,但好歹听说过。从这个对道元的需求量来说,岂是一般法器能做到?
他再次输入了一点道元,打算如果再没反应,就回家再说。
但镜子里的声音又响起来“年轻的妖族啊,相见即是有缘。”
这声音沧桑、温和、亲切,有一种令听者心安的力量。让柴阿四好像回到了自己家,躺在自己的那张破床上,很舒服,很有安全感。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这个声音问。
柴阿四这才回过神来,认认真真地在身上摸了一遍,又在背篓里探了探,讶道:“我的药锄不见了!”
镜子里的沧桑声音道:“这里有三把小药锄。”
“一把沉木为柄,碧玉为锋。”“一把苍木为柄,玄钢为锋。”
“一把普通杉木为柄,普通铸铁为锋。”
随着声音的落下,三把形态各异的小药锄,浮现在空中。介于虚实之间,似梦似幻。
那镜中的声音问:“哪一把是你掉落的呢?”
柴阿四想了想,认真地道:“都是我的。”
不知是否错觉,他感觉镜中的声音好像有些噎住。沉默了一下,才又响起:“有志不在年高,良妖能见远途。你的野心值得称赞!”
柴阿四开心地咧嘴笑了。
镜中的声音这会又变得神秘而悠远,继续说道:“沉木碧玉锄代表你的道途,苍木玄钢锄代表你的神途,杉木铸铁锄代表你的本途。你的心性是上上之品,不用怀疑,你就是天选之妖。现在吾已决定,要将这道途、神途、本途,全部恩赐予你。”柴阿四又惊又喜。
虽然他没太听懂什么是道途、神途、本途,但收东西拿好处他还是知道笑的。
但那镜中声音又道:“但现在吾神躯不存,圣魂有缺,只能先还你本途。”
那空中幻化的沉木碧玉锄、苍木玄钢锄全都消失了,只有杉木铸铁锄落了下
来,落在呆呆愣愣的柴阿四手中。
他看了看镜子,只看得到镜子里反照的、拎着那根破药锄的自己,愣道:“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大胆!”镜子里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
恐怖的威压骤然降临深山。
柴阿四只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让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僵硬待死!这一刻他几乎要跪下来,要痛哭流涕,要深刻忏悔。
好在那股威压骤然又消失了。
镜中的声音更显沧桑,叹息道:“吾本上古迟云山神,因被奸邪所害,妖身崩解,仅以魂免,不得不横跨命运长河,元神穿越混沌,寄身此残镜之中。”
“尔今逢吾于此是天机恰有一线,你我得此定缘。”
“且持此镜,受吾之命。得吾之道,自享无上。”
“有朝一日吾恢复伟躯,重回制高神座,必将敕你为神,允你为妖上之妖,尊中之尊!”
这什么道途本途神躯圣魂横跨命运长河听得柴阿四是晕头转向,只觉厉害无比。
上古迟云山神是什么位阶的神?少说也得是阳神层次,才能跨命运长河吧?不对,若真是能从上古活到现在,应该已是尊神.
但他仍然有些犹疑。
这威压是有了,气势是有了,好处却全是画饼。没听说过靠画饼能填饱肚子的。
拿着这镜子,是福是劫?
镜中之神灵好像窥见了他的想法,又传出声音道:“相逢即有缘,本尊从不亏妖。吾看你根骨不俗性灵自在,先传你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叫你入门!好教小妖知我神通!”
这一刻繁杂信息如洪流,顷刻灌入脑海。有如天洪开闸,根本不及阻拦,更无从抗拒。
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一套神乎其神的剑术,他已是记得!
心念一动,剑术的每个细节都清晰浮现。
柴阿四呆在原地,一时不语。
那镜中声音道:“小妖不必惊讶,万丈高峰拔地起,他日必凌云!既入本尊座下,这也只是开始。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柴阿四回过神来,说道:“我是练刀的。”
他一定不知道,镜中的存在,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才忍住了跳出来斩他的冲动。
他只听得镜中的声音亲切而温和—“剑乃君子之器,以后改练剑。”10“好嘞!”柴阿四答应得非常干脆。
反正他练刀也就是顺便砍个柴,挣点杂钱,本身只会噼砍两招。
这个什么“天绝地陷秘剑术”,一听就无敌!
镜中声音这时候又强调道:“入吾座下,妖生从此不同。但吾之仇家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存在,远非你能应付。吾现在的状态,也须退避三舍。所以在吾恢复无上神力之前,你要保持低调,免受灾殃。”
柴阿四自信满满:
“这个您放心,那我可太低调了。都没几个妖会正眼看我!”
“很好。记住,“风雨不动,宝性自得'。你以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做你自己的事情,过你自己的生活。等到时机成熟,自然应得尽得。
吾要依靠沉睡来恢复神力,藏好这面镜子,等吾下次苏醒,再来知会。”
那镜中的声音,飘飘渺渺,就此散去了。
但是在柴阿四的心里,却余音环绕,卷起了骇浪狂风!
他虽然练的是刀,虽然没什么见识,但这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真个精妙绝伦!他这一辈子,哪有机会接触这等剑术?
古来绝顶强者,必有非凡际遇。毫无疑问,今日他的机缘来了!
深山老林摸死尸,宝镜一照万世明!
将这面古神镜藏进怀里,柴阿四左看右看观察许久,小心翼翼地处理了痕迹,这才慢慢退出这片区域,独自往山下走。
背后的药篓虽还未满,可他的脚步却坚定了许多,已经看到了坚实的未来!他没有身后眼,自然就不能发现。在他走后,便有一道赤火倏然跃起,在林中静悄悄卷过,顷刻烧掉了那两具妖尸,也烧掉了所有他未能处理干净的痕迹。
万事了其三昧,尽而解之。
此处山林愈静,无妖行止。
循着旧路,柴阿四慢吞吞地下了山,一路上也遇到了几个认识的采药小妖,彼此聊了几句,关心了一下收获,便就错身。
走出大山,金阳还有最后一点余晖。
他往山脚自发形成的营地走去,但在某个时刻,蓦然驻足!
不止是他,山脚下许许多多的小妖,都惊骇抬头,看向高穹—
有一个气息恐怖的强大身影,彷佛席卷了一片巨大的夜幕,撞破茫茫风雪,从天息荒原深处疾冲而来,径往这边冲来,径向十万大山!
恰好似,一片乌云入山中!
柴阿四莫名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低头往营地里走。
在零零散散的下山小妖的身影里,他的身形并不显眼。
在他的身后,那灿烂的余晖渐而消逝了。
这一天的妖界金阳,制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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