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略了什么呢?
汤昭低头凝思,把今晚的事从头到尾再捋了一遍。
演武场上的刺杀,是不是太……儿戏了?
这种两人先打架,吸引注意引得三个人来观看,出其不意联手夹击,其实是个古老的把戏,也就是“仙人跳”的一种,是江湖常见的圈套。
汤昭不熟悉武林,但是对江湖不陌生。隋家班就是跑江湖的,跑的是那个鱼龙混杂,骗术横行的江湖。隋大叔虽然他只是个理论派,轮到自己头上反应未必最快,但有了怀疑立刻就能想通。
但就算他没想通,这个刺杀就能成功吗?
其实几率是有的,但没那么高。
这个仙人跳最要紧的一个是出其不意,二是以多欺少,两个人固然比一个人多,但广场上还有那么多人呢。第一下不中,汤昭往人群里跑,又值夜晚光线不明,脱身并不难。
再者准备也不充分,毒针固然有用,但偷袭时有把匕首不是更方便?两个人一把白刃也没有,这也太草率了吧?
而且汤昭逃过之后,取了一把剑,只略动了几下手,两人也没一拥而上,顺势放弃,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便跑了,这不是更儿戏了?
要说这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也不指望成果,可是毒针都出来了,不打草惊蛇么?
打草……惊蛇?
是了,他想到了,最怪异的就是开头那一嗓子。
大喊大叫,与其说是叫阵,不如说是……吸引注意?
自己当时可是要回房来着。
这么说……
汤昭缩回开门的手。反手用衣襟撕下的布条裹住了手掌,不沾内外门框,小心推开门,先通风,然后摸出随身携带的艾草,就地点燃,吹灭明火,扔了进去。
屋中登时烟雾腾腾,气味刺鼻。周围葡萄院弟子闻到了无不皱眉。也有聪明的看到他的处置,暗暗点头。
等艾草熏了片刻,烟雾散了一些,他方进门,先点起灯烛,捏着雄黄到处撒遍。
等了一阵,雄黄味儿和艾草味儿熏得屋里站不住人了,依旧没有大个蜘蛛出现,汤昭方取了术器,一手拿着烛台照亮,一手用术器一点点翻动家具,主要是床头与被褥。
被子里面没有特别之处,再看枕头,似有丝丝白色。
汤昭的眼神实在是不太好,烛火昏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他只得又把眼镜戴上细看。
枕头下面,凝着细细的蛛丝。
果然是下毒。
比起明火执仗,大庭广众之下把汤昭砍死,还是让他无声无息被毒死好些。
显然刚刚有人偷溜进汤昭房里下药,汤昭回来的不是时候,里面人还不及撤退,他的两个同伙临机应变,大呼大叫引起注意,掩护同伙趁机离开。
汤昭想通此节,暗暗好笑:想在我屋里神不知鬼不觉?你怕是痴心妄想。
只要是下毒,就有痕迹。
这世上不是没有无色无味无踪迹的毒药,但多是珍贵之物。且想要见效快大多需要口服、或者沾染伤口。
要想碰着就死、沾着就亡、无色无味、长时间留存甚至没有实体,那基本也是江湖传说的档次了,区区一个黑蜘蛛山庄小弟子哪有资格使用?就算给他们毒针的人也没有。不然江湖上早没活人了。
汤昭小心翼翼将毒药刮下放在小瓶里,以留存证据。小弟子们冲突是用不上证据的,有借口动手就是了,但万一有大人物想看呢。
然后把整个被褥卷起,搁在一旁。
床是高低不能住了,好在他有地方睡。
现在他要知道,到底是谁动手在他房里下毒?
阎王见不着,小鬼总得一个个抓出来吧?
好在,这并不难,无需猜测,只需要看见。因为他还有一双眼睛。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准备些礼物。他早就有个点子,特别适合送给那老头。
“刺啦——”
油锅翻滚,白色的面片迅速膨胀,变成了金灿灿香喷喷一根大油条。
汤昭瞅准时机,一筷子将油条捞起,盛给眼冒绿光的平江秋。
平江秋早恨不得上手抓了,勉强等了等,用无情的铁嘴大口吞吃。
咔嚓咔嚓——
香酥的油条被咬断发出脆响,面香和油香四溢,勾人馋虫。
汤昭倒是不馋,油烟太大,他都吸饱了。
“好吃好吃,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炸都炸不出这个味道。”
汤昭拨弄着油条道:“其实我炸的也一般。只是你这里无活物,自然也无菌。酵母都死了,没有办法发酵,当然炸不出蓬松好吃的油条了。所以只需要在外面发酵之后拿进来炸即可。”
他是看到关雷那里有酸奶才想到这个办法的,之所以没拿酸奶,是因为酸奶便于储存,可能老头这里也有。但他不信平江秋会储存发了酵的生面片。
平江秋百忙之中竖起拇指:“妙啊妙啊。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不愧是读书的种子。”
汤昭叹了口气,他现在也不算读书人了,而且一本书也没有,暂时也没办法弄到书,才取巧想炸油条的方法看能不能借到书看。
看来效果是不错。
平江秋一连吃五六根油条,才道:“阿汤,你费这么大力气炸油条,就是想知道谁入侵了你房间?”
汤昭道:“我能为一个小问题费这么大功夫?受你这几日照顾,我本来就在想给你带什么礼物的,正好想到了而已。”
这是实话,要说汤昭没有送礼物存心交好这位大剑侠的心思自然不可能,但若说他具体为某件事某样好处才准备礼物,那也太功利了。汤昭这个年纪还做不出这种事。
更多的其实是单纯的感谢,汤昭虽然无知,也猜到罐藏时间是非常不容易的,即使是平江秋也不可能有多少储藏。最简单的,这是储藏又不是创造,羊毛出自羊身上,这些时间必是原来存在的,从别的地方省下来存进去,后面才能放出来。绝不可能无限延长。
平江秋连续放出时间罐藏,绝对算得上慷慨大方,汤昭是心存感激的。他想要感谢这个老头,但身无一物可报答,唯独想办法让平江秋开心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平江秋啃着油条道:“人我是看见了,也可以画个图给你,不过费那个劲干嘛?把有嫌疑的全杀了就好了。”
汤昭一个没夹稳,一根油条掉回锅里,忙再捞出来,炸的都有点焦了:“那得杀多少人?你老不是一直信奉完全为上,万无一失吗?”
平江秋正色道:“正是万无一失,遇到大危险一定要躲起来,保全自己为上。遇到小危险就要防患于未然,尽早把危险源头连根拔起,挫骨扬灰,免得发展成大危险。”
汤昭忍不住道:“你这样能排除危险?这不是没事找事?本来一件小事硬作成大事?您还是告诉我是谁吧,我打算杀一儆百。”
平江秋哼道:“你懂什么?我活着这么大没死,就是因为足够谨慎。年轻人总是心存幻想,吃了亏就懂了。”随意一指,天上掉下纸笔,他凌空一握,操纵着笔就地写写画画。
汤昭也不奇怪,罐子里平江秋就是主宰,做什么都可以。
平江秋一面操纵画笔,一面道:“这些小打小闹怎么处置都无妨,全杀了最省事,反正有人给你善后,不怕玩脱了。对症下药也行,精细操作,可以练练为人处世的本领,将来也用得上。但最要紧的十天之后能活着。好容易找到个还算称心的童子,十天半月就没了,我老人家也会难过的。”
汤昭感慨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过了三分之二了。”
平江秋道:“你准备的怎么样?有信心么?心里紧张么?”
汤昭轻声道:“怎么说呢?我已经尽力去做了,也一遍遍鼓励自己,告诉自己要勇敢。但是时间迫近,还是会害怕。晚上睡觉躺在床上会胡思乱想,会无端有些悲哀伤感,甚至沮丧轻生,有时会做噩梦,起来一身冷汗。早上起来会好一些,练武很辛苦,没精力想那么多。”
“至于准备,这一个月没有懈怠,好像学到了很多,但总觉得不够。自己想想,学会的并不多,到处都是漏洞。信心时有时无,大部分时间还是无吧。见识的越多越知道世界广大,感觉外面有三千弱水,落在自己兜里连一滴都没有。”
“反正时限越来越近,我已经有点想逃跑。之前完全没后悔的事,现在也有些后悔了。现在不能静下来,静下来就会难受,只好多修炼辛苦一些让自己别多想。可能我还是个脆弱的人吧?也许到战场上会崩溃也说不定呢?”
这是他心里话,剖开内心最深处掏出来的自白。
这些话他跟谁也没说过,跟黑蜘蛛山庄的人说不着,跟关雷不好说,刑极连面也看不见,而卫长乐,汤昭觉得自己有责任不把负面的情绪带给他。
他也是个要强的人,有什么难过不适处不肯让人察觉,就算主动说出来十分也只说三分,难得如此剖白自己。
可能是罐子是个世外桃源,仿佛不在尘世,让他极为放松,也可能平江秋大哭大笑浑无挂碍,赤子般的举止感染了他,方能敞开心胸。
平江秋听了,突然叫道:“这不是作孽吗?”
他跳起来,浑身都是气,像个胀气的皮球。
紧接着,不知怎的,这个皮球有点漏气,他又颓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他揪着自己胡子叹了口气,道:“阿汤啊,我告诉你几句话。第一件,遇到事情焦虑、难过、吃不下睡不好是正常的,晚上乱想也不奇怪。别说生死大事,就是书院里一场考试,多少人睡不着觉呢。你别觉得你软弱没用,也别觉得别人都淡定自若。只要是人,哪有不紧张的呢?只是有人装的好罢了。你自己想想,要不是你亲口说出来,你在人前不也装的好好地?他们还不如你呢。至少我可以说,以我这么大年纪。这么多年的阅历,我确认你是个坚强、真诚、勇敢的好孩子。”
汤昭讪笑道:“也没有啦。”
虽然这么说,但他不知不觉间透出一口气,被安慰到了。
平江秋接着道:“第二呢,你也别老憋着,老憋着会变胖。”
汤昭“唉?”了一声,平江秋拍了拍肚子,道:“你看我,我以前就逞强,什么话也不说,好像这样就很有面子似的,把自己憋成个大胖子。后来就想通了,该哭哭,该笑笑,心情愉快多了。”
汤昭心想:可是你也没瘦下来啊?
平江秋道:“你要是面嫩,觉得要崩溃了,就来我这。想哭就哭,想打滚就打滚。我不会笑话你,还陪着你一起。来,哭吧”
“……”
汤昭尴尬道:“我哭不出来。”
平江秋道:“也不急这回。反正你在这里想怎样就怎样。再呢……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你要是焦虑,就多学点,多练点,多提升点儿。你要跳的够高,什么坎儿跃过不去?”
汤昭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也从没放松过,可是永远觉得不够。
平江秋大喝道:“去,把你那破绽百出的破烂掌法再耍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