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莫比乌斯(下)
作者:懒懒散散的阿伞   西维的奇幻冒险最新章节     
    气温骤然冷却。
    随着一阵强大鬼气的爆发,整间车厢的温度开始断崖式下跌,不久在这样的夏日洁白的冰霜就已经如蛛丝般爬上了车厢角落里的软垫。而当从空中浮现的红裙的鬼脚尖点到了中心如花朵般绽开的棱镜,镜片便在瞬间随心层层叠起,四周生长的粗长明镜棱柱刹那间生长而出,瞬间杀死在此间盘踞的万千鬼怪。
    ——说来也怪,在这里遇到的鬼怪每一个身上都带有红色的印记,比如眼睛、比如指甲,但从没有一个鬼怪像她一样遍布满身。
    此刻她浑身上下只身着一条轻若无物的红裙,赤脚行地、黑发如瀑、眉眼似血,而那失却温度后更加苍白的皮肤更为她增添了一分凄美脆弱与非人之感。
    现场的透明棱镜更是显得这间车厢如此明亮、皎洁,而那些黑雾不断的哀嚎与顺着晶亮棱柱缓缓流下的鲜血更显得圣洁中又带有一丝妖异。
    正扶着三人组老大的托奈莉打开急救箱,想要为她头上深可见骨的血污进行包扎,却在行动时又被它表情复杂地握住了手腕。
    “不要。”
    它艰难地睁着通红的双眼,不知为什么它眼中的泪水一直都在流淌、没有止住。
    红裙少女没有理会在她四周哀嚎泣血的怪物,莲步轻移,脚下绽出层层镜花,所有挡在她面前、刚才免于一死的怪物瞬间惊慌地四下游移,又忙不迭地为这个强大的镜鬼献上刚才四散在地的照片。
    “你是如何拿到的它们?”
    一直毫无波动的眉眼在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忽然动容了起来,这些曾经故去的回忆不仅仅能够让因见到仇人而暴怒的鬼怪停下攻击的拳头,也能让失去一切的镜鬼为之流下血泪。
    “刚才……我爸爸他,说了些什么?”
    刚才恢复一些力量的镜子轻轻抚摸着这些照片,又似乎还嫌不够,直接又将它们贴近了自己的脸颊。可是那些冰冷的照片却始终不能再像记忆中的那样为她带来一丝温暖,自从它死去之后它的心就像是被冰封了起来一样,再也难以感到任何情感。
    可为什么,它会为此而流下眼泪?
    这些眼泪明明不属于它,它们属于这具原本叫做涅墨西斯的女孩,是她在为自己再次见到了父亲而抑制不住地流下幸福的泪水,是她在为了过去的记忆而再一次感受到痛苦,可是,可是这些泪水竟然也从它的心里满溢而出,让它也湿透了眼眶。
    成功用这些照片在最后一刻救下了正在被万鬼分食三人组的托奈莉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心情。
    “感到后悔了吗,托奈莉?”
    西尔维亚在空间里这么问着。
    “……”
    托奈莉欲言又止。
    这三个人从她入学起就一直在霸凌她,小到侮辱性外号,大到被拖走挨打,即使她已经在努力躲避,但她们依旧像是幽魂一般一直在她周围阴魂不散。
    她无数次希望自己能一觉醒来看到她们暴毙当场,也希望老师能够及时发现这种情况对她们进行警告然后处分批评退学一条龙,让她能够从此脱离苦海——这种不合时宜的期待她怀了实在太久太久,久到不久前遇到了西尔维亚后似乎才渐渐消散。
    “我当然是希望她们死的……哪怕死一千遍、一万遍都觉得不够。”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她们?”
    “……”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只是看到了她们手里端着的花盆、看到了她们身体里流出的满地的鲜血、看到了她拼命抱着对方的腿哀求却根本无济于事、看到了万千鬼怪狞笑着磨亮刀叉准备将它们分食……
    “……我只是觉得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们被鬼怪虐杀。”
    这个可怕的世界从很久以前就像一个永无休止的莫比乌斯环,所有人都前前后后排着队麻木地沿着那条规定好的路线永远地走下去,折磨的锁链将他们一个一个地困在其中,没有人能够逃避这个相互杀戮、相互憎恨的怪圈。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打破这个怪圈的话,如果没有人愿意去主动打破这个怪圈的话,那么我来好了。”
    “佩妮……我记得是这个名字吧?其实我一直记得你,我们初见的那一天,其实那天我找不到宿舍楼,而你是那天唯一一个给我指了正确方向的人。”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觉得我们其实当年可以成为朋友……现在我还可以再给你介绍一个人,她是一个相当相当聪明的人,除了实在有点小气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缺点……”
    托奈莉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佩妮反倒是有点恼火,她带着点敬佩与不甘地打量着托奈莉,想要甩开她的手,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够了!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想怎么折磨我们都可以,都随你的心意!不管是把我浑身骨头都折断还是剥下我的皮都随便你!别在这里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
    托奈莉有点难过地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孩,这些被割喉而死的女孩们自死后就不再扯开过自己校服衬衣上的第一颗扣子。
    她们的人生里充满着力量即是一切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相信着除却力量外世上一切柔软善良都是虚假无用的东西。
    可是除却暴力之外,人类最大的力量来源,就是灵魂。
    她深吸一口气。
    “i forgive you.(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的殴打,我原谅你的嘲笑,我原谅你的不公,我原谅你曾经对我造成的所有伤害,我原谅你被暴力对待落下的泪水,我原谅你曾经对世界所有的愚蠢与幼稚。
    “……什,什么?”
    佩妮脑海里一片空白。
    被霸凌者有了力量后为什么没有去凌驾于别人头上而是却挺身而出拯救了霸凌者?
    为什么它一直坚信拯救对方是只有弱小之人才会做出的行为,这次却丝毫没有让它觉得她弱小,反而……
    是如此的强大呢?
    望着对方坦荡到让它觉得羞愧的眼眸,它不由得低下头去,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那自从出生起就盘踞于它心脏的毒蛇似乎终于在一场暴雨的洗礼下盘着身躯于春雷处安然长眠,躁动的沙石淋上一层浅浅的雨水变得沉默,而她也似乎再次回到了托奈莉入学的那一天。
    只不过是一次随手的指路罢了,只不过她当时心情不错所以随手而为的一次举动罢了。可就是这份浅薄到不能再浅薄的善意,居然也被人如此仔细而珍重地铭记了吗?
    “欸,老大老大你看,她应该是这一年级的新生吧?黑发绿眼……她可真是漂亮啊。”
    “啥?”
    她回头一望,对方已经走远,但即使只留下了一个纤细修长的背影,也已经足够展现出对方的仪态蹁跹。
    远远看去,就像一棵初生的小杨树。
    *
    他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了那些照片,那些他以为他们家破人亡之后就再也寻不到的回忆,似乎随着这些东西的出现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边。
    对于这样的男人,反倒是轮到托奈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同学,我的愤怒早就已经不足以支撑着我活下去了……可是啊我的胸膛现在依然在看到凶手时满腹怒火。你说我已经杀了足够多的人……是这样吗?可是真的能这样算吗亲爱的小姐?我根本就不想杀人……我只想我的女儿能够回来……”
    心脏处自从听到女儿死讯后每日如火山般喷薄的怒火,最终还是被因为对女儿的珍爱而流出的泪水熄灭。
    要说他有什么遗憾,有什么怨恨,其实那些也早在他冲进学校将那个欺负他家小孩的校董从十二楼窗户推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之所以还是留在这里、在这里坚持做了这么多年的校车司机,归根究底还是想要在能够离自家孩子最近的地方多看看她。
    哪怕一面都见不到,哪怕连她的一点点音讯都听不到。
    天堂无路可走,地狱也容不得他,这渺渺人间,似乎也只有这里能算作是他的归处。
    而现在……
    他抬起头看着从刚才就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托奈莉从天而降的三人组,还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口气——她们也只是一群孩子,她们也早已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又在执着什么呢?
    执念既消,往生门开。
    空气中的磁场再次发生了一系列紊乱,随着它们再次扭曲复原,待在原地的这位父亲终于可以带着无限悲伤与怀念消散在了这个束缚了他一生的地方。
    ——“是吗,他是这样说的,吗?”
    扇子般的睫毛轻轻搭在她的下眼睑上,恍惚在扑闪之间沾染了几颗猩红的血珠。
    她又看向坐在车底不敢向她对视的女孩,那位曾经压迫得她几乎无法反抗的领头人现在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被折磨得差点死去——而她无比确定那女孩脖颈处应该有着她曾经亲手划出来的狰狞伤口。
    被猥亵之后再次受到她们的霸凌,心一横的女孩直接爬到墙壁处狠狠用拳头砸碎了舞蹈教室的镜子,破碎的银镜碎片随着鲜血霎时漫天飞舞,随便拿起一片就足以让她破开对方脆弱的皮肉、然后摧枯拉朽地割断所有藏匿其间的神经与血管。
    她们的头颅曾经滚落在她的脚下,她们的动脉血喷溅到天花板上又淋湿在了她的身上。而现在只要她动动手指,她们就会再次像那日一般轻而易举地死在她的手上。
    可是……
    她发现领头羊紧紧地捏住了托奈莉的手腕。
    ……算了。
    她没有原谅她们,她只是“算了”。
    旧日高高在上的支配者沦落到今天这个任人宰割的地步,难道她还要自降身份再去捅这种东西一刀吗?
    她转向了托奈莉。
    “谢谢你……为了这一切。”
    她指了指手中的照片。
    “有了这些照片,今后……我就再也不是一个人在这间学校里了。普蒙托利……是这个名字吧?不用再去找我了,我……已经厌倦了。”
    不管那些爱恨情仇还是什么因果循环,她都已经不想再掺和进去了。
    她没有去管她们接下来的反应,只是捧着那几张照片贴在曾经跳动的心口处,随着她闭上双眼,从双脚四周开始渐渐随风升起了细碎的镜子碎片,继而膨胀为一场庞大的龙卷,龙卷过后隐约化作一只巨大晶莹的棱镜晶体,漂亮而半透明的材质遮蔽了周围人窥探的视线。
    而她的眼前再次化作了一场如死亡般的黑暗,可是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她不再是孤单一人坠入那个温和的良夜。
    “爸爸……妈妈……”
    那自从死后如同冰封一般如影随形的阴冷也似乎被怀里的照片所驱散,灼烧地散发着热量的回忆再次占据了她的大脑,好像一转身就能看到他们依旧在家里做着饭等待她放学回家。
    而她只需要说一声“我回来啦~”,就能像每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往常一样坐在饭桌前,连美味的饭食都堵不上她的嘴,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些学校的趣事。
    “好想好想……爸爸妈妈……我真的好想……回家……”
    最后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
    镜棱冰封,早已死去之人在最后一刻绽开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