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之前,唐玉笺一直以为自己是幸运的。
她上辈子活得太不值,于是这辈子有了转世的机会。亡魂附着在卷轴之上,又恰巧遇到了心善的神灵,将她点化出了人形。
可似乎她又无法留住这份幸运。
她在榣山活了许多年,原以为那里是家,却被赶了出来。
后来她又有了唐二小姐,唐二小姐教会她许多东西,带她进了画舫,给她留下了无数话本,可唐二小姐也死了。
再后来,她认识了许多妖,可无论是浮月公子,璧奴,还是泉,也陆续消失不见。
最后,她遇见了长离。
自她将长离带进真身以后,两人几乎从未分离过,像是一种看不见的纽带,将两个人紧紧地绑在一起,深刻而错综交织。
过往的一切变得无关紧要,唐玉笺不想失去长离。
可现在,她似乎也要留不住长离了。
白璧无瑕的美人有着和长离一样的淡金色眼眸,气质高贵,如天上月。
这样高贵美丽的人见到唐玉笺后便蹙着眉,站在高出几阶的台阶上,垂眸俯瞰她。
“你怎么又来了?”她的声音轻柔,话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唐玉笺很难受。
疼痛让她短暂地恢复了清醒,但药效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四肢再次无力。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琼楼,却被人挡住,到头来还是见不到长离。
这种感觉令她莫名地害怕。
就像是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即将发生,心脏跳得狂烈得快要挤破胸膛。
“让我见见长离。”
她往前一步,琼音当即伸出一只手横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垂眸,
“我好像告诉过你,我在为公子疗伤的时候,不能有外人打扰。”
唐玉笺的手背在身后,悄悄勾动。
一字一顿,“我不是外人,琼楼是我住的地方。不信的话,里面有很多我的东西。”
琼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说那些东西,我已经命人收拾出去了,原来是你的,你还要吗?”
唐玉笺愣了一下,看到琼音对她柔和的笑,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如果是你要的话,我再命人将他们找回来还给你。”
说话的语气那样轻蔑,唐玉笺扣着栏杆,指尖用力到发白。
隔着交错的凭栏雕花的窗棂,能够看到熟悉的楼阁就在不远处,只要跨过这几节台阶,她就能回家了。
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一切都让唐玉笺感到不安。
琼音露出微笑,“我告诉过你的,但你好像忘了,那我再说一遍吧。
公子不叫长离,他是凤君,单名一个离字,名讳也不是外人可以随随便便喊的。”
唐玉笺感到呼吸困难。
长离怎么不叫长离了,这是他亲口告诉她的名字。
不管他以前叫什么,现在的长离就是长离。
身体逐渐软弱无力,伴随着不受控制的灼热感。
思绪跟着混沌起来。
琼音似乎不想再与她多费唇舌,只是眼神示意了一下,楼下立刻有人上前抓住了她。
唐玉笺被一名高大的男子从身后抓住,几乎没做挣扎,就被拎到了楼下。
男子是之前和琼音一同出现在房间里的人。
她喘不过气。
更绝望的是,琼楼之下,一道淡青色身影笑盈盈地站着,一只眼闭着,睫毛上残留着干涸的血珠。
他仰着头对禁锢着唐玉笺的男子说,“原来在这儿,将小玉交给我就好。”
兔倌长久待在南风楼,身上不可抑制地沾染上了浓浓的颓靡放浪之气,一看便知是什么行当。
唐玉笺艰难地转动脖子,眼神几乎算得上哀求。
喉咙里有模糊不清的声音,朦胧听上去像在抽泣。
男子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流转,看着唐玉笺一副站不住的样子,露出衣领外的脖颈透着不自然的红晕。
再一看到青衣小倌便浑身发抖的样子,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冷声说,“把你的肮脏下作的东西收了。”
闻言,兔倌笑着将手里的瓷瓶拧上,倒是不觉得难堪,“这点助兴的小玩意儿,应该对贵人无效才是。”
男子哼了一声,将唐玉笺像丢了块死物一般丢出去。
和兔倌在对视中,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唐玉笺想,她实在讨厌这种人。
或许是因为自己太微不足道,轻易就被决定生死。
她来自一个讲道理的和平世界,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从来不讲道理,他们崇尚暴力以强者为尊,末微的活物皆是命比纸薄,
妖物沉醉欢愉,画舫乌烟瘴气。
即便她一直生活在这里,即便这里养活了她,唐玉笺依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个肮脏的地方。
眼角余光瞥见楼阁之上,玉柄的白色卷轴缓缓落到窗户边,感知到它正裹着染血的金鳞徘徊在高阁外。
这样也好。
视角天翻地覆,唐玉笺被人扛到了肩膀上。
兔倌张开手接住满脸绝望的唐玉笺,向男子施了一礼,转身欲走时,唐玉笺听到背后传来的嘲讽声。
“公子尊贵非凡,举世无双,却沦落至此污秽之地,差点被你这个妖女玷污了清白。你这双污秽的手怎敢触碰公子,亵渎凤君?”
……
不远处传来靡靡琴音,丝竹舞乐不绝于耳。
舫下水流潺潺,浪花翻涌。
这句话却清晰地落入了耳朵。
‘古族嫡血公子不幸流落风尘之地时,不幸被一名心怀恶意的女妖所救,她竟企图用下作手段强行染指公子,使得公子险些失去了贞洁。’
唐玉笺呼吸一窒。
许久前看过的某个话本的内容毫无预兆地窜进了脑海中,唐玉笺后背突然出了一层冷汗,颤栗的感觉从背部蔓延至全身,仿佛血液都在一瞬间凝结了。
她想起来了。
为什么近日一桩桩,一件件事都显得那么古怪,带有强烈的违和感。
为什么琼楼转瞬之间就变得陌生?为什么琼音一出现,她便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
唐玉笺的挣扎彻底停滞,面上神情空白一片。
因为眼前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和自己很久之前看过的一个话本对上了。
那本话本的主角,是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公子,自出世便被恶人捉去,炼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器。
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边缘后,终于逃了出来,但也因此身受重伤,流落到了混乱肮脏的烟花之地。
幸好几年后,有一位善良的美人及时出现,将他从险境中解救出来。
此后美人细心照料着他,用温柔的方式救赎他,帮助他洗净了满身的杀气。
唐玉笺之所以对这本画本的印象深刻,是因为公子沦落到花柳之地期间,被一个恶毒低微的女妖捡了去,几次三番要对公子霸王硬上弓。
就像身后男子说的一样,险些亵渎了他。
因为女妖下场格外惨烈,唐玉笺还莫名做过几次噩梦,梦里的贵公子的脸便是长离的模样。
可那时,她一直以为是梦。
若真是梦,为什么梦里解救公子的美人出现了?
琼音,琼音。
怪不得那么耳熟。
玉振之声,清越之音,将公子从混沌之境解救出来的天外佳音。
也是话本里那位美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