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河工,被打得遍体鳞伤。
身上本就破旧的粗布麻衣,早已变得褴褛不堪。
血凝固了,神情麻木了,周身散发着一股死气与绝望。
他们的双手、双脚都被锁上沉重的铁链,却还要被鞭打着挖土、搬运麻袋等重活。
到了晚上,也不得好好休息,而是被扣上枷锁,在营地示众。
“不把我们当人看!”
一句本是河工们抱怨的话,在此刻,被具象化了。
那些贵人,是真的没有把他们当人!
是任劳任怨的牛马!
是任人打骂的猪狗!
……唯独不是人!
但,这一次,河工们没有议论,没有抱怨。
他们默默的干活,默默的吃着难以下咽的猪食,默默的看着同伴们被凌虐。
仿佛他们被吓到了,被震慑住了,不敢再反抗。
然而,平静的山口下,是正在沸腾的岩浆。
八月十五,中秋节!
去年的时候,河道行营最是热闹。
那时的总管是杨睿、楼彧,他们仁爱、宽厚,便下令,距离家近的河工,可回家过节,与亲人团聚。
离家远的民夫们,虽不能回家,却可以休息,还有丰盛的饭食。
这些民夫们,有很多是生平第一次吃到烤得香甜酥脆的月饼,第一次喝到醇香的酒酿,第一次有闲心坐在河边“赏月”。
只隔了一年,河工们的境遇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休息,不能回家,没有美食,只能劳作,还要看着曾经的同伴们,被折磨、被羞辱……
他们不再说什么“过去如何,如今如何”,也不再低低的咒骂狗官、狗腿子。
沉默!
整个河道行营,都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
愤怒在翻滚,血液在沸腾,只等一个火星,就能轰的一声,燃起冲天大火。
……
不远处的沂河上,楼让、崔载等,似乎故意要彰显他们的富贵与权势。
本该合家团聚的节日,他们却还是邀请了河东、乃至沂河当地的势力们入画舫、赏明月。
陆怀瑾以及众家主们:……贼娘的,这俩货,莫不是有病?
中秋节,团圆节啊。
你们不愿与家人一起赏月,我们还想呢。
关键是,这边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岸边却黑灯瞎火、辛苦劳作。
贵族们豪奢享受,是事实。
可他娘的也不能故意弄个对比啊。
两天前,就已经闹出了河工“以下犯上”的祸事,楼让和崔载不说想办法安抚,却还——
陆怀瑾再次在心底骂着:蠢货!真真蠢货!
幸亏——
陆怀瑾端着酒盏,微微垂下眼睑,掩住了所有的情绪。
楼彧坐在陆怀瑾的对面。
他年纪小,地位却超然,几乎是跟陆怀瑾这个刺史平起平坐。
他也端着酒盏,没有加入众宾客或是推杯换盏、或是即兴创作诗画的活动中。
“……胖丫头一定在吃各种馅料的月饼!”
“今年那颗豆芽菜是不是又做什么鲜肉馅儿、云腿馅儿的?”
“明明是烤饼,却弄得像毕罗一样!”
楼彧精致的面容上,挂着温煦的浅笑,心里却在惦记胖丫头,吐槽郑十三的“创新”美食。
唉,若不是今夜是最合适的时间,所有的准备都为了“此刻”,楼彧才不愿跟一群不知所谓的人在秋风萧瑟的河上浪费时间呢。
在坞堡里,与胖丫头一起赏月,不好吗?
再不济,也可以与先生等,一起吃酒、作画,从先生那儿“骗”些作品,亦能当做传家宝呢。
可惜了这皎月,可惜了这好时光啊!
楼彧默默叹息着,端起酒盏,抬头,遥祭明月,楼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陆怀瑾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楼彧的动作,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异彩,便也学着他的模样,敬明月、敬自己。
要、开始了吧!
陆怀瑾放下酒盏,右手随意的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心思却已经开始飘散。
秋夜的风,轻缓而清凉。
天空中的云彩,一点点的飘动。
一团云朵,慢慢的靠近了那轮皎洁的圆月。
“银盘”开始有了阴影,远远望着,就像是被人咬了一口的月饼。
而随着云团的飘动,那缺口越来越大,直至彻底“吞噬”。
天,黑了下来。
画舫上,却依然灯火璀璨。
楼让、崔载等贵人们,丝毫没有在意空中的景象。
云遮月嘛,正常!
用不到了多久,云就会吹散,皎月也就重新展现。
接着奏乐!
接着舞!
兴致上来了,崔载等,竟也拍案而起,与舞姬、乐伎等闹作一团。
胡旋舞!
柘枝舞!
剑舞!
不能说群魔乱舞,却也都有几分“放浪形骸”。
画舫里,欢快的气氛,几乎达到了顶点。
就连因为残疾而不能跳舞的楼让,也被气氛感染,竟夺过鼓槌,咚咚咚的敲起了鼓。
楼彧:……没眼看啊!
不过,想到这可能是自己的好叔父的最后一天了,若是能够快乐些,即便死了,也能“含笑九泉”吧。
楼彧的毒舌,果然是死性难改。
他含笑看着,虽然没有加入,却也故作清高的隔离在外,他似乎很享受于众人的“即兴表演”。
哗啦!
哗啦啦!
画舫上的喧闹声,掩盖住了细微的水声。
咚!
咚咚!
楼让的鼓声,似乎还有“回音”。
哐当!
似乎是酒坛被砸碎的声音,不过,看到宴席上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的人们,听到动静的人,也不会惊诧。
抱着酒坛子、却跟着跳舞,一时不慎,摔了酒坛子,都是正常啊!
轰!
画舫上的灯笼、火把,燃烧得格外旺。
空气中,微风拂过,哔哔啵啵的声响,愈发明显。
隐约还能闻到火烧的味道。
众人玩儿太尽兴了,就连护卫们,也实在没忍住,偷偷加入进来。
许多异常,也都被“喧闹”所隐藏。
直到——
“咦?这是什么味道?今日有炙肉?”
“我也闻到了!还、还好像有些烧焦了?”
“好热啊!这都秋天了,居然还这么热?”
“前头好大的火光啊,这难道是总管准备的‘惊喜’?”
“……不好!火!着火了!”
喝得东摇西摆的宾客们,终于发现了异常。
画舫,着火了!
船舷、甲班,都在燃烧。
“该死!居然走水了!”
“快!快灭火啊!”
楼让丢下鼓槌,只觉得扫兴。
他阴沉着脸,冷声下达命令。
已然有些微醺的护卫们,不敢再“摸鱼”,赶忙跑去打水、灭火。
宾客们开始有些骚乱。
火啊,这可是火!
虽然他们就在河面上,但在水里,依然被烧死的情况,并不罕见。
“快跑!快跑啊!”
“……等等!我、我怎么觉得,这船,好像在下沉?”
“该死!船底被凿穿了!进水了!船、船要沉了!”
又有人发现了这个更为可怖的事实。
本就因为“失火”而慌乱的众人,愈发的惊恐。
有的人,甚至一时情急,直接跳进了河里。
乱了!
整个画舫都乱成一团!
楼让又急又怒,好好的赏月宴,居然被搞成——
等等!
也不都是坏事啊!
现在这般乱,若是“有人”在混乱中,被误伤(刺杀),也属正常!
是吧!大侄子!
楼让的目光,慢慢的、慢慢的扫向了楼彧。
本就阴郁的双眼中,此刻闪烁着嗜血的残忍。
“就是不能也让你摔断腿、当个瘸子了!”
可惜了!
楼让略扼腕。
可他也知道,这应该是自己报复楼彧的最好机会。
哦不,不止!
弄死楼彧,只是他报复的第一步。
他还给楼彧准备了“惊喜”——
“知道你喜欢王家那胖丫头,我这个做叔叔的,最是疼你,自然要成全你!”
“大郎啊,你就安心去吧,我会把那胖丫头也送下去陪你的。”
“……还是阿叔对你好,让你死了,还能有个伴儿!”
楼让快慰的想着,高高上扬的嘴角,写满了得意与痛快。
“动手!”
楼让压低声音,对紧跟在身边的亲卫下达命令。
“是!”
亲卫应了一声,便快步朝着楼彧而去。
他抽出刀,故意大喊一声:“贼人,尔敢!”
仿佛有贼人混入了画舫,正欲刺杀楼彧。
亲卫呢,不是来谋害楼彧这位贵人,而是要“救”他。
横刀出窍,冰冷的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楼彧挑眉:……就这?
啧,楼让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楼彧一个纵身,宛若一只灵巧的鹞子,直接避开了亲卫那凶残的一刀。
“大胆贱奴,身为楼家仆从,竟敢对我痛下杀手?”
楼彧将自己腾空的同时,也不忘怒斥亲卫的“背主”行径。
不就是抢占舆论嘛,胖丫头都会玩儿,更何况他楼彧?
陆怀瑾就在对面,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脱口喊了句:“贼人?哪里有什么贼人?我看你才是要刺杀主人的贼人!”
得!
神助攻!
果然是“队友”!
楼彧知道,陆怀瑾这是在向他卖人情。
楼彧一个翻身,不但躲开了刺杀,还跳到了另一边。
那亲卫,见自己一击不中,还暴露了行迹,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继续追杀。
“楼彧,你不敬亲长,谋害叔父。就算郎君不许奴乱来,奴也要为郎君报仇!”
亲卫倒也不蠢。
他把这场刺杀定义为个人行为,而非楼让的指使。
他快速的追上楼彧,再次挥舞着横刀。
寒光闪烁,刀锋逼人。
楼彧继续闪躲。
看到楼彧这般狼狈的东躲西、藏,楼让愈发畅快。
哈哈!
楼彧,竖子,你也有今日!
许是太兴奋了,楼让浑然没有发现,燃烧的甲板上,已经摸上来了许多身着麻衣的河工。
其中一两个,不知在哪里“捡到”了横刀,并在奔逃的人群中,精准的找到了楼让。
“狗官!!”
“去死!”
两个河工,一左一右的冲到了楼让近前。
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
暴喝一声,便无比快速的挥刀。
噗!
噗呲!
两记刀刃刺入皮肉的声音。
哗!
颈动脉被割断,鲜血喷溅而出。
哐当!
楼让嘴角还挂着得意的笑,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还插着一柄无比锋利的横刀。
“……狗官死了!哈哈,兄弟们,我给你们报仇了!”
确定楼让死得不能再死,两个“河工”大笑两声,便转身跳进了河里。
陆怀瑾眸光闪烁。
好个楼彧,这才是杀伐决断、干净利索呢。
杀了仇人,还不会落下任何把柄。
任谁来调查,都只能得到一个结论——
楼让贪婪、残暴,逼得河工造反。
混乱中,楼让却还趁机谋杀自己的亲侄儿。
他只顾着害人,却导致自己身边护卫空缺,继而被乱民所杀!
这,可是经典的“害人不成反被害”。
亦是让大快人心的“恶有恶报”!
楼彧不但要杀人,还要诛心,让楼彧死了都要被人骂一句“活该”。
即便似陆怀瑾这般,猜到了真相,也只会觉得楼彧厉害,而楼让愚不可及!
蠢货,死了都不可惜呢。
楼让死了,躲在桌案下的崔载却“侥幸”躲过一劫。
陆怀瑾挑眉:侥幸吗?不!
这场祸事,还需要有人承担呢。
作为楼让的狗腿子,崔载就是最佳的人选。
楼彧,年纪虽小,行事却周全。
不愧是杨世子一手调教出来的人,也不枉他陆怀瑾——
哈哈,不可说!不可说啊!
……
沂河上,纷乱很快就结束了。
但,浓郁的夜色中,还是有一股“水匪”,混入了河东。
楼氏坞堡,王姮与姜侧妃等一起赏月、吃酒。
“九娘!不好了!郎君出事了!”
赵锦娘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脸上写满了急切与担忧。
王姮腾的一下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阿兄出什么事儿了?”
“九娘,河道行营发生了民变,郎君被乱民围困,生死不知!”
赵锦娘提到沂河,便想到了几年前的沂河之变。
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贵人的画舫。
只不过,那时,她是待宰的羔羊。
而今日,她却是执刀之人,她有了“反杀”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的资格与能力!
贵人?
哼!
谁天生高贵?
谁又天生低贱?
今日,她这个低贱的奴婢,就要告诉贵人们,她赵锦娘不可欺。
姜侧妃:……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蠢货?
王姮也在心底微微叹息:唉,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