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王宅。
“打听清楚了吗?郎君如何了?”
谢太夫人盘膝坐在正堂,捏着佛珠,身子向前探着,整个人都非常急切。
“回禀太夫人,郎君、郎君……有人揭发了郎君在沂州的不法事。圣人大怒,下令数罪并罚……”
堂下,一个小厮跪在地上,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磕磕巴巴的说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
“数、数罪并罚?”
谢太夫人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所谓数罪并罚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所发出来的信号——王廪,完了!
连在沂州的老底都掀了,这是要把他赶尽杀绝的节奏。
若非当初王廪被赶出京城的时候,是发生在前朝,估计连那时的事情都要被翻出来。
指使商贾,利欲熏心,欺君罔上,导致皇陵坍塌。
这,已经是极大的罪过了。
没想到,如今更是连沂州的种种都被查了出来。
谢太夫人虽然提前三四年进了京,但儿子是个什么秉性,她非常了解。
在河东当县令,就在河东攫取了许多好处。
去到沂州,先是长史,接着就是刺史,他更是肆无忌惮的敛财。
谢太夫人从未觉得儿子这样有甚不好。
王家是世家,可世家更需要钱。
谢太夫人本身就是极其讲究、极尽奢华的。
难得的布料,金贵的首饰,还有日常的吃食,哪样不需要钱。
更不用说,王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单单是月例,就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谢太夫人当家几十年,最是知道银钱的重要。
若没有王廪这几年在沂州搞钱,王家在这长安都没个落脚的地方,基本上就跟许多早就没落的家族一样,愈发的寒酸、窘迫。
哪里还能在比邻皇城、权贵云集的平康坊置办下如此豪宅?
要知道,当初谢太夫人带着众家人入京后,那些闻讯赶来的故旧亲朋,看到王家竟有如此景象,全都艳羡不已。
他们或许都想不到,曾经被赶出京城的王家,竟还有“复兴”的一天。
这三四年里,王廪虽然不在京中,但谢太夫人等王家人依然过得十分体面。
尤其是王廪升任刺史后,谢太夫人能够接触到的人家愈发高贵。
另外,谢太夫人能够让王家维持体面、富贵的生活,也全靠王廪从沂州源源不断送来的金银财货。
谢太夫人,哦不,是王家,俨然成了一部分落魄旧氏族的“中兴代表”,领军人物。
被旧日的姻亲簇拥、追捧,这几年,谢太夫人隐约感受到了王、谢曾经的辉煌。
这种成就感,在王廪升迁京城后,达到了顶点。
工部侍郎啊,一部之贰官。
再进一步就是九卿了。
谢太夫人与王廪一样,都有着勃勃野心。
谁承想,就在满怀希望、即将登顶的时候,就、就——
不!
儿子是被冤枉的。
他、他定是受到了牵连。
谢太夫人果然不是寻常内宅妇人,她经过震惊、慌乱等等负面情绪后,便迅速恢复了理智。
她知道,朝堂之上,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对与错、忠与奸。
有的只是权利的角逐,东风西风的胜败。
王廪的错,不是他勾结奸商、不是他在沂州贪墨,而是——
“齐王?齐王呢?郎君可是齐王的人。”
谢太夫人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齐王——姜氏……是王家的耻辱。
可又是王家的靠山。
王家的富贵,甚至是安危,都着落在姜氏身上。
来京城也有三四年,谢太夫人听了太多姜侧妃的故事,还曾在某些宴集,远远的看到某个明媚张扬的女子。
曾经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的儿媳妇,如今却成了她只能远观的贵人。
谢太夫人心底的矛盾、愤懑等,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她更知道,姜侧妃早已是她不能得罪的人。
即便姜侧妃从未跑到她面前耀武扬威,谢太夫人也不敢再端起长辈的架子。
唉,姜侧妃可是齐王最宠爱的女人啊。
在齐王府,连李王妃都要退让一二。
在京城,更是数得上号的尊贵人儿,就是去到皇宫,都没人敢招惹。
谢太夫人既是希望姜侧妃受宠,因为她身份高了,才能更好的帮衬、提携王家。
可她又不想姜侧妃过得太好。
除了早年婆媳间的矛盾外,也是因为姜侧妃越风光,有关她的故事,比如世家子前夫、战神王爷的现任,会愈发的被人关注、议论。
王家……很尴尬呢。
谢太夫人矛盾又纠结,但此刻,王廪出事了,谢太夫人最先想到的还是姜侧妃、齐王府。
她的声音里,隐约带着愤懑:“阿廪定是被楚王的人陷害了。”
王廪的那些罪名,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之所以被抓,主要就是被牵进了齐、楚两王的争斗。
他,这是代齐王府受过呢。
齐王不能不管他。
小厮匍匐在地,听到谢太夫人的近乎控诉的诘问,他赶忙回禀:
“好叫太夫人知道,齐王系的朝臣们,已经帮郎君辩驳了。”
“……原本,刑部、大理寺等给郎君议罪,要定郎君一个欺君的大罪。主犯斩首,家眷流放三千里。”
小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啊抖。
因为若真的按照几个衙门最初的议定,王家的主子们要被流放,他们这些奴婢也要被重新发卖。
主家落罪而被发卖的奴婢,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关键还会一家骨肉分离,生死不知,今生都恐难团聚啊。
谢太夫人闻言,而是浑身经不住的颤抖。
主犯斩首?她的阿廪要被杀头!
家眷流放?她、她都六十的人了,也要像个牲畜般被捆着、牵着去流放?
只是想一想,谢太夫人就想要死一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流放三千里,绝对是比死都可怕的折磨。
“还是几位齐王系的御史,极力为郎君辩解,说他定是被奸商欺瞒,并非有意欺君。”
“另,安国公也为郎君求情,言说当年在沂州,郎君曾为大军筹措粮饷,是新朝的有功之臣。功可抵过,请圣人宽恕。”
“……几番争取,圣人下旨,罢黜郎君的官职,抄没家产,遣回原籍!”
小厮终于说出了最终的判决。
好消息:王廪不用死了,一家人也不用被流放!
坏消息:家产抄没,遣返回乡!
王家,又如同十年前一般,被灰溜溜的赶回了老家。
打回原形!
谢太夫人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哭。
她木然的坐着,已经有了皱纹的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
京城的风雨,还没有传到沂州。
将谢宴之送出王家庄子,还帮他牵线搭桥,算是了却了这段因果。
王衍那儿,收了地契、田契等,也送来了族谱。
王姮恭敬的接了,并亲自誊抄。
这、才是无价之宝,传承了近千年。
王家之所以会被诟病,会被真正的世家嘲笑,就是因为手里只有残破的手抄本,而非原版。
本着对老祖宗的尊敬,以及对后人的负责,王姮抄录族谱的时候,没有藏拙,而是拿出了她的最高水平。
一手楷书,笔势委婉含蓄,线条遒劲有力。
既有楷书的工整端秀,又融合了隶书的古朴质感。
一笔一划,用心用力。
一字一句,尽显功底。
这,才是配得上琅琊王氏的书法。
王衍曾经围观过一次,眼底闪过复杂。
他就知道,王姮一直都在藏拙。
她聪慧敏捷,极具天赋,又有名师教导,早该成为天下闻名的才女、书法家。
但,小小年纪,她却懂得收敛锋芒——
王廪的唯利是图,王衍曾亲自领教。
有这么一个市侩、无耻的父亲,王姮的低调、“愚笨”,也就在情理之中。
在某些方面,王衍觉得,自己跟王姮同病相怜。
一个为了家族而不得不压抑自己,另一个为了不慈之父而装傻充愣。
从第一次见面,王衍就觉得王姮有意思。
随后几年的相处,亲眼围观王姮与先生“斗智斗勇”,愈发觉得这个小师妹有趣儿。
再然后……心动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可恨两人居然是“叔侄”!
原本,王衍还想着,他会找到证据,揭穿沂州王氏的真面目。
如此,既能为家族清除“污点”,也能满足他的某个野望。
但——
也罢,那些财货,对于早已没落的王家来说,真的很重要。
王衍也需要齐王府、楼彧等做助力。
侄女儿就侄女儿吧,至少还是“一家人”,没有生分,更没有结仇!
压下了某个念头,王衍却没有停止对王姮的欣赏。
看到她真实的书法水平,王衍忍不住叹息:不知道王九何时才能张扬起来,展现真正的自己!
王姮:……张不张扬的不好说,王家即将树倒猢狲散啊。
抄录完族谱,将原件归还王衍,王姮就收到了京城的消息。
看清上面的内容,知道了渣爹的骚操作,王姮都无语了。
还不如直接跳进皇陵的坑呢。
至少皇陵是公差,出了错,也是渎职。
王廪倒好,居然被个商贾当成了替罪羊。
堂堂朝廷命官、所谓世家贵公子,居然因为黄白之物而与商贾同流合污,这般贪婪、这般市侩,简直丢尽了颜面啊。
罢官!抄家!
倒是符合王姮之前的猜测——姜侧妃会收拾王廪,却不会让他真的罪无可恕、丢掉性命。
还有遣返原籍……呃,王姮只希望,王廪等王家人灰溜溜的从京城回到沂州,发现祖产严重缩水之后,不会气得吐血。
王姮不怎么诚心的、默默的向王廪等人说了声抱歉。
嘿,她就是故意的!
那晚的沂河,是真的冷。
风寒、高热之症,也是真的痛。
王姮承认,她果然是跟楼彧能够玩儿到一起的小伙伴,楼彧阴暗、狠厉,她也睚眦必报!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爹,王姮也不会放过。
“……我也没有太过分,至少还给王家留了一个田庄和几十亩的祭田呢。”
王姮小小声的咕哝着。
过来告知王姮京中动向的楼彧,听到了王姮的话,无波无痕的眼眸中,飞快的闪过一抹笑意。
胖丫头这可不是“手下留情”,而是担心王廪等会来骚扰她。
多少给王家留点儿退路,王家就不至于狗急跳墙。
王姮呢,便能继续留在河东乡下,过她悠闲的小日子。
胖丫头啊,就是这么的聪明、周全。
报仇的同时,也不会给自己留下麻烦。
“阿兄!”
王姮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哪怕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还是欢快的转过头,热切的与楼彧打招呼。
楼彧挑眉,哦豁,胖丫头又恢复了跟他的亲近?
而非几日前的疏离?
这丫头,看着像只娇憨的小胖兔,实则是狡诈的小狐狸。
意识到谢宴之不靠谱,便立刻放弃。
他楼彧呢,大概又被胖丫头放回到“候选人”的名单里了。
楼彧:……
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感到荣幸。
楼彧几乎要控制不住,把胖丫头揪过来……算了,他算不得动手。
且,经过这件事,楼彧愈发确定了胖丫头脾气大、有反骨,还十分的趋利避害。
为了有个更好的未来,楼彧会徐徐图之。
一年,哦不,或许只需要几个月,他就能完成计划,拥有保护胖丫头的实力,继而与她真正的确定名分。
“阿兄,你来是不是想告诉我京中的事情?”
王姮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里的信纸摇啊摇。
她这是告诉楼彧:我已经知道了!
楼彧见状,便勾了勾唇角:知道就好!
王姮招呼楼彧入座。
楼彧指了指河道行营方向。
王姮脑子飞快的转了一圈,猜测到:“楼让?哦不,你是说崔载?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同样都是表兄,王姮能够跟谢宴之友好相处,甚至曾经考虑过婚嫁,她却十分厌恶崔载。
不只是崔载是继母崔氏的侄子,更是因为这人太蠢。
在王姮那已经歪了的三观里,王姮觉得,人可以坏,但不能蠢。
蠢货的杀伤力,比坏人还要厉害。
关键是,若是被个蠢货给“误伤”,那可就太丢人了。
楼彧看到王姮提到崔载时,一脸的嫌弃,唇边的笑意愈发浓郁。
他忍着公鸭嗓,开口道:“楼让给崔载谋了河东县主簿的官职。”
王姮目光微凝:这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