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裙子湿了,谢宴辞并未急着带姜稚出宫,而是先前往了玉祥殿。
更深露重,玉祥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嘉贵妃正执笔抄写佛经。
先是裴若雪摇身变为荣贵妃,再到谢宴辞被困在朝露寺。
桩桩件件都令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也唯有每日抄写两个时辰的经书,才能让心绪稍许平和。
正抄到“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宫婢来报:“宴王求见。”
好在还未梳洗,不用重新梳妆打扮,嘉贵妃紧绷许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快,让四殿下进殿。”
宫婢脚步轻快地去通传,嘉贵妃正襟危坐,刚将香茶摆上案几,谢宴辞便掀了珠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而在他身后,姜稚垂着脑袋,脏得像只泥猴。
嘉贵妃一下子沉下了脸:“进宫便进宫,你将她带来作甚,存心气本宫不成!”
谢宴辞无视她的问责,朝站在嘉贵妃身后的老嬷嬷吩咐道:“劳烦嬷嬷替本王爱妾换身衣裙。”
老嬷嬷不敢贸然应下,眯着眼睛去看嘉贵妃。
见她虽冷着脸,却没有阻拦之意,才轻舒口气,带着姜稚往偏殿去了。
一直看着人走远,谢宴辞才回过头,静坐片刻,端起桌上的热茶一饮而尽。
“裴若雪,母妃作何打算?”
“还能怎样,捧着便是了。”嘉贵妃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你父皇赐她封号为荣,她怕是还未明白其中深意。”
“若是乖乖听话,这贵妃之位或许还能长久。就怕胃口养大了,变得不安分。”
嘉贵妃无意将嘉容与晋安帝的陈年旧事讲给他听,点到为止。
候在一旁的小宫婢赶忙添了热茶,又偷偷瞧了谢宴辞一眼,面带羞怯地退下。
“听说回京之时,尚嵘带人闹了一场?”
嘉贵妃冷笑:“尚府的废物也是成了气候,连皇子都敢算计了。不过有胆还得有谋,能想到借太子之手逼你回寺,这背后怕是有人指点。”
“皇后不会利用太子,能这般恨你的就只剩一人。刚封妃便如此,她也太心急了些。”
嘉贵妃用银簪挑了挑灯芯,摇晃不停的烛火又变得明亮:“还是入宫时日太短,不知皇后手段。摔上两跤,就知道错在哪儿了。”
玉祥殿位置清幽,四周皆是楼阁水榭,相较于其他正殿就显得冷清一些。
嘉贵妃又畏寒,虽未入冬,殿中一角已经烧上炭盆。
谢宴辞靠在软垫上,衣襟微微敞开,半是慵懒半是压迫,周身透着冷冽的气息。
“裴府可知裴若雪封妃一事?若不知便差人递去消息。裴家日渐没落,想是知晓了此等消息会欣喜若狂。”
“裴若雪的脸虽有用却没长脑子,身边缺人替她出谋划策。想来相比于贵妃之位,诞下皇子或许更令他们高兴。”
谢宴辞眼底带着明晃晃的轻视与不屑:“这宫里沉寂太久,也该添添喜气了。”
晋安帝子嗣不丰,拢共两子两女。
姜弥为长子,早早便立为太子。
两位公主,皆已出阁。
谢宴辞算起来,应是晋安帝幼子。
他如今十九,宫里十九年便未有其他妃子有孕,可每四年的秀女之选一场未落。
想来问题应该出在晋安帝身上。
嘉贵妃懂了谢宴辞的用意,拨弄着簪子的手一顿,一时有些一言难尽。
若斐若雪一心想要个孩子固宠,狗急跳墙之下也不知会用何手段。
只不过这些手段,会尽数使在晋安帝身上就是了。
“你明知她心悦于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心狠了些。”
”心悦本王的女子不在少数,如此惹人厌烦的,她却是头一个。”谢宴辞紧锁眉头,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透露出明显的不悦。
“本王并未逼迫于她,给她的也并非死局,能否活命端看她如何选择。要是上赶着找死,谁也拦不住。母妃若是心疼了,届时拦着些便是。”
嘉贵妃略带薄怒的瞪他一眼:“本宫何时说心疼了?”
话虽如此,想到嘉容,心里还是有些许愧疚。
一时无话。沉默片刻,一阵轻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珠帘晃动,换过衣裙的姜稚缓缓进了殿内。
嘉贵妃的衣物多刺绣繁复华丽至极。
嬷嬷找了好久,才寻到一件素点的裙子,虽说素点料子却也极好。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她着一袭素绫宫裙搭黄色轻纱披帛。娇颜白玉无瑕犹如凝脂,罗衣刺绣着几支半枝莲,从内到外雅到极致。
谢宴辞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像是极为满意。
“平日里就该这般打扮,俗话说先敬衣裳后敬人。下面伺候的可都是人精。也就是在王府有爷看着,跟了别人,靠你那个丫鬟,怕是一天饿九顿。”
人一动,头上的钗环便跟着响。
姜稚小心翼翼,唯恐落在地上给摔碎了,被嘉贵妃怪罪。
又被谢宴辞说的不好意思,不由羞红了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初时进王府打扮的素净,她的确存了别的心思。
一是为了不惹了别人的眼。
二是为了扫谢宴辞的兴。
哪知她将各种老气横秋的颜色穿了个遍,谢宴辞仍旧兴致不减。
想到嘉贵妃还看着,不由偷偷睨他一眼,让他收敛一些。
灯下看美人,一颦一笑自有风情。
谢宴辞装没看见,去拉她的手,被姜稚一扭身躲开。
修长的手指又搭上姜稚脖子上的翠玉坠子:“这块玉颜色虽正,水头却不足。爷库房里还有块好的,待回了府给你打个头面或琢个物件儿都依你。”
嘉贵妃见他一副不值钱的模样只觉头痛。
本想开口训斥,可想到姜稚在城门说的话,又生生忍了下来。
罢了,总归心性不坏,且对阿辞忠心。
只要不做妖,当个爱宠养也不妨事。
她将手里的簪子啪的一声放到桌上,拢了秀眉看向谢宴辞:“宫门早已落了锁,此时出宫又要折腾一番,今日就先歇在玉祥殿罢。本宫差人备了热水,你先洗漱。再来本宫这将人带走。”
听着话音,想先留下姜稚。
谢宴辞自然不愿,有了落水那一遭,他哪还敢将人留在嘉贵妃跟前。
还没说话,姜稚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道:“王爷先去吧,妾身愿意留下。”
这话让谢宴辞挑高了眉,看了她两眼,见脸上当真没有一丝勉强之色,便应了下来。
总是防着也不是个道理,若以后姜稚成了正妃过了明路,也还得入宫给嘉贵妃敬茶。
而且他也感觉到嘉贵妃似是没有以前那般厌烦她了。
谢宴辞随着嬷嬷出了殿门,殿内便只剩下姜稚与嘉贵妃。
本以为她支开谢宴辞想与自己说什么,哪知张口便是:“会写字?”
姜稚愣了片刻:“妾身识得几个字。”
“既然会写,那便替本宫将那卷佛经抄了。”
嘉贵妃戴着护甲的手朝着放了笔墨的书案虚虚一指,神色淡漠:“是替阿辞祈福的,抄的时候心诚一些。”
姜稚掩下惊讶,赶紧应是。
见她要抄佛经,老嬷嬷赶紧又添了几支蜡烛,怕她肚子饿又备了点心。
嘉贵妃让人搀扶着入了内室,与姜稚抄佛经的书案隔着道百花屏风。见老嬷嬷忙前忙后,不由轻嗤一声:“她倒是个殷勤的。”
在嘉贵妃跟前伺候的都是老人,说话便随意一些,一嬷嬷跪着替她脱鞋斟酌着道:“娘娘莫恼,崔嬷嬷跟着四殿下最久。如今见有人敢驳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替殿下叫屈,她自然高兴。”
嘉贵妃半躺在榻上身后塞了迎枕,神情有些恹恹:“对阿辞真心又如何,总归出身太差,日后对阿辞不能有任何帮助。”
“只是一个姨娘,有这份心已是不易。况且四殿下正妃乃丞相嫡女,娘娘何必忧心。”
“非是本宫忧心,江丞相那老东西滑头的很,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忠于陛下。而且在阿辞被尚嵘刁难之时,江心月竟敢不置一词安稳坐在马车之内。本宫在想,她是故意想看阿辞笑话,还是得了江丞相的授意。”
“不管是哪个原因,都不可饶恕。”
嬷嬷拨了拨香灰,将一块香膏放入三足芙蓉石青炉内。青烟袅袅,让人安神。
嘉贵妃闭眼凝神片刻,开口说道:“是本宫太惯着她了,阿辞虽娶了正妃,侧妃之位却悬空已久,既如此就在年关前将人选定下吧。”
嬷嬷极快的朝着姜稚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觉得不妥,却仍笑道:“还是娘娘思虑周全。”
姜稚端正坐在书案前。
嘉贵妃让她写的是《九品莲花龙王经》字数不多,抄起来也不难。
只是舟车劳顿的从朝露寺赶回,又在城门与人舌战一场。到连夜入宫与晋安帝斗智斗勇早已让她身心俱疲。
此刻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炭盆离得不远,周身暖意融融,便觉得困倦起来。
初时还用手掐一掐大腿,强迫自己清醒。到最后掐大腿也不管用了,宣纸上的字都变成了只只蝌蚪,让人眼晕。
待谢宴辞沐浴完披着斗篷来接人的时候,姜稚早已睡的香甜。
脸上染了墨迹,连笔都从桌上掉落滚到了绣鞋边。
嘉贵妃叹了口气:“赶紧将人带走,本宫瞧着碍眼。”
谢宴辞勾唇一笑,弯腰将人抱在怀里,在偏殿歇下不提。
转眼,太和宫前的殿试如期而至。
殿试之前,宫里还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有坊间传言,晋安帝新封的荣贵妃毫无廉耻之心,竟在佛祖面前勾着皇帝做下不齿之事。
这才引得佛祖怪罪降下天罚。
荣贵妃自请在佛祖面前忏悔,愿抄经一月,不出佛殿。
姜稚听了,想到发现裴若雪那日,轻叹了声。
也不知是皇后还是嘉贵妃出的手笔。
连日来晋安帝身子抱恙,试题由内阁拟定后,就全权交予了谢宴辞选题定夺。
谁人不知宴王脾性暴戾,也意味着不近人情的铁面。等消息从宫中一放出,就偃息了不少想要寻旁门左道的心。
姜稚自回府后成日里在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先是不知的。
还是碰巧廊下有两个丫鬟闲谈,说此次进京人数不少,好生热闹。
进士十年苦读,进京赶考是大事,多数都是举家老小陪伴而来。所以出去采买点心和布料,都要排上好一会。
姜稚不由想起前世,最后是谢宴辞定出了殿试的题来,就问了春桃一句:“王爷呢?”
春桃正支着窗子,闻言想了想:“王爷在书房两日了。”
这点看来和前世无异。
“春桃,你去吩咐小厨房生火,我做些点心给王爷送去。”
春桃提醒道:“王爷为着殿试准备,姑娘眼下去怕是不妥。”
姜稚像是下定了决心,神色认真:“无妨,你去吩咐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姜稚提着食盒出现在书房门口。
侍卫伸手阻拦,里头却传来了宴王低沉醇厚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屋内安息香的余味,被四方的合窗拢着散不尽,光线晦暗不明,唯有桌案边一盏将熄不熄的明角灯,微微泛着明亮。
谢宴辞从添置在旁的软榻上才起身,就见姜稚推门走了进来。
她今日着了身青色裙裳,绣青荷的云锦轻盈脱俗,衬得娇颜如白玉无瑕。珠钗挽了个寻常发髻,薄妆无需多加点缀,就已是明艳照人。
他忽然想起市井坊间流传的那句名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诚不欺人啊。
“带了什么好东西?”谢宴辞小憩了会,才醒,声音慵懒中掺了几分嘶哑,比以往还要清冷。
姜稚连忙碎着步子上前放下食盒,替他斟上茶水,话还是要说的漂亮:“王爷喝杯茶润润嗓子。妾身听闻王爷在书房闭门不出,惦记着您,这才做了些点心来。实属是无心搅了王爷清净。”
谢宴辞不动声色地抿下茶水,任由姜稚故作装乖的模样晃在跟前。
他倒是想瞧瞧,这回姜稚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姜稚脸上适时浮出讨巧的嫣然笑意来,她转身推开窗,窗前有含苞挂枝的阳春花点缀,金光透过了枝隙攀上书案,落在笔锋有力的墨色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