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时起,额娘就已经成了宠冠六宫的皇贵妃。
我是皇十五子永琰,一出生就泡在蜜罐子里头,额娘得宠,皇阿玛看重,还有对我极好极好的五哥。
五哥额娘犯了大错,被贬出宫,皇额娘又被禁足,因此额娘很关照他,凡是我这个亲生儿子有的他都会有。
只可惜,六岁那年,五哥为了救皇阿玛,为了当一个合格的皇子,葬送了自己的一辈子。
我那年还惦记着让他带我去秋狝,只可惜他只扛到了次年春天便走了。
五哥走时还惦记着我,给我留了一匹小马驹。
后来我也同五哥般,代替皇阿玛去秋狝围猎。
草原上的风很大,我骑着五哥留给我的小马。
只可惜五哥不在,不然就能亲自考教我的骑射,他们都说五哥是皇阿玛几个儿子中最出色的,尤其是骑射……他曾说要教我,可再没机会了。
五哥走了没几年,七姐也出嫁了,皇阿玛变得更加严厉,我每次下学还要去养心殿……现在回想起来,那在永寿宫的日子总是黑夜,额娘的脸在烛光下显得很是柔和。
人人都羡慕我有个好额娘。
她是后宫里头最尊贵的女人,我就是后宫中最尊贵的皇子。
我本以为这些都是皇阿玛带来的,后来才发现,是额娘为我带来的。
额娘一路的艰辛,我第一次从那个太监嘴里知道的。
那个太监曾经是皇阿玛身边得力的大总管,听说先前还有两个总管,一个酒后失德,一个碰了宫中禁书,唯独他一人得了善终笑到最后。
那年秋狝,我才十六,正要准备大展身手,就被额娘叫到了跟前。
皇阿玛身子不适,要我替他围猎。
大清是马背上打下来的,这么多年能代替皇阿玛围猎的只有五哥,和我。
我依稀还记得当年的心情,激动又害怕。
觉得能报答皇阿玛的养育之恩,又担心皇阿玛的身子。
五哥走后皇阿玛的身子就更差了,听说是南巡时落下的病根,五哥走后皇阿玛忧思过度,身子一落千丈。
电石火花间,我竟成了皇太子。
我亲眼见过那张立我为太子的密函,朱红的字迹,却是皇阿玛的字无疑。
原来五哥走后,皇阿玛就立我为太子。
我握着圣旨,看着额娘,无比庆幸我是额娘的孩子。
皇家无非不是那些事,若不是额娘得皇阿玛欢心,我大抵会跟郁郁而终的大哥,三哥,十二哥般,死在皇阿玛的冷漠下。
那些时日我更忙了,能见额娘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常常到她宫里坐了不到一刻钟,又要急匆匆的回养心殿处理政务。
我们母子,好像从未敞开心扉的说过话。
额娘总是很温柔,笑得温柔,说话也温柔,只一次对我红过脸。
是为那个太监。
再次见他时,他已经是额娘身边的大总管,等春婵澜翠几个姑姑出宫后,他就是额娘身边最得力的人。
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单单以为额娘只是惜才,直至当年皇阿玛想让我杀了那个太监,我才明白,这个皇位,是额娘给我抢来的。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生气,觉得这样一个太监,怎么配得上额娘?
他那么老,又是皇阿玛跟前伺候的人,但凡前朝的老人发现不对,额娘的清誉难保。
还有一部分是觉得伤了自尊,两朝皇帝,被一个太监戏耍,何其屈辱。
我怒不可遏,但碍于额娘实在喜欢他,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放他出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一个太监到这个年纪能够出宫荣养已经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他的反应很奇怪。
先是说了那些话,不顾尊卑的直视我,又急切的求死。
他真的是个疯子,说起死没有害怕,还一副深爱额娘的模样。
我如鲠在喉,只能如他所愿,赐他一壶毒酒。
可还未来得及赐酒,额娘就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严厉,平日里温柔慈祥的额娘,竟也会露出那样的寒光。
我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发现这皇位的来头没那么简单。
额娘对那个太监更甚于我这个儿子,那皇阿玛的病……
我不想因此与额娘龃龉,所以即便那个太监戏耍了两任皇帝,我也咬牙留下了他。
只是,额娘并不这么想。
她好像不喜欢这宫里头。
她比那个太监更疯。
竟然火烧庆华台,带着那个太监逃出宫了。
当偌大一个庆华台只扒出两具焦尸,额娘手上的戒指送到我面前时,我就明白了。
为了一个太监,抛下天底下女人最尊贵的位置,抛下她的挚友,抛下她的儿子,抛下她多年来拼尽的一切,这真的值得吗?
在几位庶母的劝说下,我最后还是放她自由。
我有些怨她,那么残忍的丢下她的儿子。
所以她走后的那几年,我刻意将与她有关的东西都封了起来,和她相熟的几位庶母也被送至建好的园林养老。
除了那次大火留下的两枚戒指。
直到那次南巡,我在杭州城一个馆子里,我又一次见到她。
她对着那个太监笑,对着她的孩子笑,她笑得是那样开心,是我在宫中从未见过的模样。
我突然有些羞愧,没多久便逃了。
我好像从未真正的认识我的额娘。
那次南巡后,我再次的找来了春婵姑姑,向她询问了她的过往。
被送去花房的两年,困在启祥宫的五年,以及想方设法取悦皇阿玛的几十年……
我没有脸去见她,每次南巡,都是遥遥一见,看她过得很好,再心满意足的离开。
那次意外的碰见了她和那个太监的女儿,小姑娘还算讨喜,与我十分投缘。
若这就是额娘想要的日子,那我这个做儿子的,除了暗中出力帮她,也没什么好做的了。我仰仗了额娘大半辈子,总要当一当额娘的依靠才是。
哪怕她不知道。
其实她又知道。
那是她去后,我从那个太监嘴里知道的。
他说多谢我的成全,暗地里护着卫家。
自作多情的太监,我只是想让额娘过得好些而已。
但我没这样说,只是多谢他,在额娘年轻时拉了她一把。
两个相互不对付的人,在额娘坟墓前聊得很是融洽。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南巡。
只依稀记得坟墓前的淡淡花香。
为非作歹的太监,好在还算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