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俊朗逛回府里时,夜幕已降。
此子脚步轻快,还颇有心情哼起小曲来。
他先找了元征,才去的东园。
东园的湖心亭里,摆了满桌的饭菜。
丰宁一个人,坐在亭顶,手里拎着一瓶酒。他旁边,早滚着几个空瓶子。
当他看见丰俊朗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露出一抹就知如此的苦笑,拔了酒瓶木塞,仰头直往咽喉灌酒,洒了满襟,鬓间的发丝也沾湿了一缕,贴在精瘦的脖子上。
丰俊朗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啧啧,这个家要是没有我迟早都得散。”
他脚下轻点,如只纸鸢落在丰宁身边,陪着这个满是失意的男人一同看向头顶的月亮。
月亮将圆未圆,像新手摊出来的面饼。
“我能喝点不?”丰俊朗眼勾勾望着丰宁手中的酒。
“想屁吃。”丰宁说着,又仰头灌了几口,眼角隐有泪花,不知被酒辣的,还是被风吹的。
丰俊朗侧头,托着下巴,意味不明地望着丰宁:“爹,你爱我娘不?”
“废话,不爱能有你?”丰宁觑了他一眼。
丰俊朗摩挲着下巴:“未必,并非所有生出来的孩子都是爱情的结晶啊。”
丰宁看着丰俊朗一脸不怀好意的模样,有些警惕:“你想说什么?”
“我好像知道了一些你跟我娘以前的事。”丰俊朗的手指在耳边轻敲。
“什……什么事?”丰宁坐直,有些如临大敌的审慎和脆弱。
“我听说,当初是我娘霸王硬上弓推倒你,这才有的我。”丰俊朗一脸不嫌事大的看戏模样。
丰宁一个终日在登天楼流连的成年人,听见这话脸颊和脖子唰地瞬间红透,比下沸水的龙虾变色还快。
“胡说八道什么?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没影的话?”丰宁急道。
“若是没影的事,你急什么?”丰俊朗道。
丰宁语噎,许久才叹了一口气,仰头,将酒瓶里的酒尽数倒进喉里,几分惆怅几分难过地道:“俊朗,你不该打听这些事。”
丰俊朗努起嘴,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元征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大坛酒。
主人和剑侍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人扔酒一人接。
元征转身便走。
丰俊朗抱着酒,坐回丰宁跟前。
“这是我从东皇墟带回来的。绝品,尝尝?”丰俊朗笑眯眯道。
丰宁胸口正发闷,满怀愁绪,哪会拒绝,将塞子起了,再次仰头,如牛饮水。
不久,丰宁打了一个饱嗝。颧骨透着酒红,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时机,刚刚好。
丰俊朗忽然正色:“爹,我是怎么来的,我不在乎。我就是再问你一次,你爱我娘吗?”
丰宁猛地将酒坛往地上一扔,碎瓷和剩酒如花般绽放。
男人神色中颇有些醉酒的癫狂。
“爱!我娘的爱惨了!公孙星辰,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把我吃干抹净、将我心勾了,扭头便走!”丰宁说着说着,委屈起来,“若只是贪图一晌之欢,对我无意,又何必嫁给我呢?”
丰宁捶着自己的胸口,委屈着委屈着,眼角的泪再也蓄不住:“我也有心呐。好呀,你去找别的男人,我也可以去找别的女人!”男人突然撇嘴,声音也低了下来,“可……她们终究不是你。”
“我是逢场作戏,从未见真章,每天回家。你倒好,昼夜宿在赛仙楼……”
丰宁在大发胸臆、狂吐苦水的时候,丰俊朗挑挑拣拣那些空酒瓶,晃了晃,拎起倒着,伸长舌头去接酒滴,被辣得“嘘嘘”吸气。
“儿呀,你爹我,”丰宁指着自己的右胸,“这里苦呀!”
丰俊朗伸手拎着丰宁的手指,指向左胸:“心在这里。”
“我不管,我哪哪都苦。”丰宁哭着,将头搭在丰俊朗肩上。
又是鼻涕又是泪的,丰俊朗很是嫌弃。
可是看在酒里的药是自己加的、对方又是自己老爹的份上,忍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是条苦瓜。”丰俊朗拍着丰宁的脸,像哄小孩一般,“可是,你想变茄子不?”
“茄子?苦瓜如何变得茄子?”丰宁脑袋晕晕乎乎,脑子里尽是公孙星辰的脸,“星辰爱吃茄子,变茄子好呀。”说着说着,丰宁脑袋一歪。
这时,元征又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赛仙楼那边,都准备好了?”丰俊朗道。
元征点头:“一切就绪。”
“那上来背人吧。”丰俊朗道。
……
赛仙楼。
公孙星辰浑身燥热难当。
她不过喝了一杯酒想醒醒神,结果神没醒着,脑袋愈加混沌。
混沌之中,却有一人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她第一次见丰宁,是在嘈乱不堪的闹市。
她出来是为买笔墨。
公孙星辰擅书画,笔墨纸砚她总觉得需要亲自选才称心。
当时她在看窗边看纸,丰宁便出现了。
有个孩子进食肆乞讨,被伙计打了出来。
小孩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伙计犹自不满,端起客人吃剩的面汁倒在孩子本来就脏污成簇的头上。
丰宁故意撞过去,面汁好死不死恰好弄脏了他的锦袍,当场便对伙计发作。
结局便是,伙计被一脚踹倒在地上起不来,也被淋了一头面汁。
临了,丰宁蹲下看着满脸愤色的伙计:“别觉得不忿,人嘛,总有高有低。你在高处时,作践一下别人,那别人在高处时,作践一下你,也合理嘛。”
噔地一下。
公孙星辰听见了自己心弦被拨动的声音。
她动心了。
那时,公孙日月出事,父母病重。她急需将自己嫁出去,也急需为公孙一族留下香火,让父母安心。
她没时间等着丰宁爱上她。
所以,特意安排的几次巧遇并没得来丰宁该有的反应后,她急了。
不算霸王硬上弓,可也差不多。
她设计让自己和丰宁困在一处崖洞,孤男寡女相处了一天一夜。
她就这么得手了。
当时丰宁有没有反抗?
似乎有?
他好像骂她不知廉耻,成何体统?
可是骂着骂着就没音了。
事情很顺利。
她怀孕了。
她去找丰宁谈条件。
若娶她,公孙家的万贯家财便是嫁妆。
可是没等到丰宁同意,父母便先后病逝。
两个月后,丰宁突然来迎娶。
大婚当日,红盖头下,一向坚强的她脸颊湿透。
这个男人娶她,或是出于同情,或是出于对财富的觊觎,唯独不是出于对她的爱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