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年一踏吴家老太太的院子,不由脚步一顿,一股异样的寂静笼罩着庭院,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他每次回来,奶奶院子里的仆人都会呼啦啦围上来问好,跟蜜蜂见着花似的,堪比红楼里贾宝玉进贾老夫人院子的热闹,今天是怎么了?静得令人心慌。
本该围着他嘘寒问暖的吴家老人,在墙边站立,一个个低垂着头,仿佛静止的雕塑。
突然受到冷落,吴玉年皱起眉,心底闪过不安。
下人的情况往往也昭示着主人的心情,奶奶必是情绪不佳,让他预感到了山雨欲来。
吴玉年将来之前说服自己的理由在心里几番重复。
又默念:没关系,奶奶最疼他,是向着他的。
这才又抬腿走到老太太房前,在他面前从没关过的木门如今紧闭着。
他犹豫地抬手敲门,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木质,仿佛敲在了他的心上。
“奶奶,是我,玉年。”
屋里半天没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老太太冷冰冰的声音:“进来吧。”
吴玉年抬手微微用力。
“吱嘎。”一声,门开了。
推开门,屋子里比院子里昏暗些,只有一盏精致的灯罩放在桌上,里面的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
屋内昏暗的光线勾勒出老太太和杨珍嬷嬷模糊的身影,她们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吴玉年心中的不安加剧,这番景象让他觉得自己如同待审的囚犯。
他不由眯了下眼睛,喉咙发紧,勉强挤出一句话::“奶奶,怎么不多点两盏灯?”
“我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一盏灯够用了。”
吴老太太语气很是硬邦邦,也不等孙子再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今天你带回来的,什么来路?”
吴玉年没想隐瞒,那些人言行之间也没遮掩,奶奶怕是已经觉察到了他们的身份,否则不会是这个态度。
他先是卖了句可怜:
“奶奶,你也知道我现在的工作,接触了很多外国人,很多时候工作都很难进行下去,他们简直不拿我当人看。
又解释为什么巴结康日:
“康日的家族很庞大,他不负责具体的事,但任着少佐的职,海都倭军的最高长官就是他叔叔。”
吴玉年每说一句话,老太太的沉默就更深一分,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他心里发毛。
吴老太太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清晰可闻,良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
“所以他们都是鬼子?少佐?最高长官?你就不能好好工作,到时候我托你管姑父帮忙升职或者换个轻松的,就非得给倭人当走狗,你记不记得你舅爷爷是怎么······”
“奶奶!”
吴玉年猛地打断她,老太太每个字都像尖锐的石子砸在他的心上。
奶奶就是个老古董,他可以靠自己,用不着管家帮忙。什么走狗,奶奶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舅爷爷······
“奶奶,我记得!我怎么会忘了舅爷爷的死?可是舅爷爷不是康日杀的,冤有头债有主,我和康日成为朋友,以后才能给舅爷爷报仇,杀舅爷爷的倭寇,军职也不高。”
吴老太太忍不住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讥讽,“呵,这么说,你舅爷爷还得感激你为他忍辱负重?”
这反问更像一把利刃要刺穿了他的伪装。
吴玉年有些慌乱地辩解,“奶奶,我就是带着康日四处转转,不会做什么的。不是我,也有其他人,我还能及时制止冲突,你知道的,我们对上倭人占不了上风。”
吴玉年观察着他奶奶,见吴老太太没说话了,脸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楚,他知道自己干的事为人所不齿,可是将有些牵强的理由说出口后,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他这是在牺牲小我。
他继续道:
“我也是为了吴家,现在我根本不用去管家求姑父,已经换到更好的部门、更高的职位了。”
站着?谁不想站着!可他一个人站着有个屁用!
那些人都能捞好处,凭什么他不行?!
舅爷爷······舅爷爷已经不在了,可活着的人还要过下去啊!
再说,他只是陪玩,其他什么也没做。他没错,只是冷眼旁观罢了。
吴老太太语气冰冷:“你现在是陪着那些鬼子四处转转?转到辽城里来了?捡着熟人祸害?”
吴玉年解释:“奶奶,这一路,康日没有主动杀过人。我们的目的地本来也不是这,只是在茶馆里······”
吴老太太轻声哼笑:“好一个‘我们’!”
吴玉年没听清:“什么?”
老太太语气嘲讽:“呵,夸你呢,天妒英才。”
吴玉年面上尴尬,他忘不了白天康日这么夸他,他还得附和的样子,嚅嗫着:“奶奶······”
吴老太太终于动了,身体微微前倾,行动迟缓如枯木,她定定看了这位乖孙一会儿,摆摆手,“行了,你先回吧,我要想想,想想。”
语气不辨喜怒。
吴玉年却是一喜,奶奶愿意考虑就是动摇了,凭他在奶奶心里的地位,同意他的行动不过是时间问题,在吴家,奶奶就是天,她没说,其他人也不会说什么,他还是吴家的继承人。
说不准,以后吴家的光辉还得靠他呢。
他立马殷勤道:“那奶奶,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杨珍全程如影子般站在吴老太太身后,一言不发。
吴玉年走后许久,吴老太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像要将胸中郁结之气一并呼出。
胸腔中憋闷的感觉挥之不去,这就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孙子?
失望、恶心、厌恶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浸透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阿珍啊,我以前看玉年心气高,觉得这是力争上游,是好事。可是,现在看,吴玉年,废了啊!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他给人当个狗腿子,都能当出民族大义来!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么会自欺欺人?”
吴老太太的声音颤抖,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
“小姐。”杨珍轻声应道,她在说‘我在’。
她侍奉吴老太太几十年,小姐的意志就是她的方向,从未改变。
吴老太太走到床边,微微俯身,从枕头边勾出一个黑沉沉的木箱。
出嫁女的嫁妆里都都有个压箱底的物件,她们杨家嫡系女儿的压箱底都是这么一个黑木箱子。
她摸索着开了锁,打开箱子。
手往里一伸,取出一把匕首来。
这匕首上寒光闪烁,隐隐透出一抹幽蓝,一看锋利异常,能轻易割裂血肉。
“小姐!”杨珍惊呼,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小姐这么多年手里拿的最锋利的东西就是绣花针,那也多年没拿起过了,现在却翻出一把匕首,她真担心小姐冲动行事。
“呵呵,放心。”吴老太太对着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忠仆安抚一笑,眼神幽暗深邃。
那么些个青壮年都没去做的事,她个老婆子难道还真会拎着把匕首就上,那才能捅穿几个?
再说了,她也不是孤家寡人,不会置吴、杨两家的安危于不顾的。
吴老太太将匕首放在一边,又摸出一个莹润小巧的玉瓶。
幽暗的烛光下,玉瓶泛着冷光,像一只蛰伏的毒虫。
杨珍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认得那瓶毒药——毒性强烈,见血封喉。
好在她家小姐只是将它放在匕首旁,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应该……是用不上了吧?
老太太的手继续在箱子里摸索,又摸出一个玉瓶,里面依旧是药物,不致命,一滴但足以毁掉一个女子的容貌——长痘、溃烂、脓水。
接着一个又一个,不是玉瓶就是匕首、剪刀、簪子······整整齐齐排列在桌上。
吴老太太最终拿起一瓶慢性致死的毒药,握在在手里,细细摩挲着瓶身。
这药需要连着吃上三天,一年时间内,身体不会有任何异常,这一年里有解药便无事。一年后,再无解药,精神先开始亢奋,从睡五个小时,到三个小时、一个小时,慢慢地再也睡不着,活生生熬死。
昏暗的光线下,吴老太太的眼神阴鸷,语气却出奇的平静,问了一个让杨珍哽住的问题:
“阿珍啊,你说那西边来的药有保质期,我这药不会已经过期了吧?”
杨珍:······
老太太又问:“那这药是没用了,还是更毒了?”
杨珍在她家小姐出嫁之时,见过这个箱子。
此刻,看着匕首上幽幽的蓝光,那颜色似乎比记忆中更渗人,想来是更毒了吧。
“小姐,你这么多年也没拿出来用过里面的东西,现在是要?”
“拿出来用?那也得吴家后院有配得上它们的啊,用在吴家那就是浪费了我的宫廷秘药,吴良荣那老东西也是个没用的!”
吴良荣是吴老太太丈夫,死了有十来年了,虽有花花肠子,但也从没越过吴老太太去。
杨珍叹气:姑爷还是死太早了,这箱子本来是真压箱底的,姑爷死后,就成了小姐的枕边物。
吴老太太也就提了她那早死的丈夫一句,枯瘦的手指微微蜷曲,冲着杨珍招手,“阿珍,你来!”
她把手里的玉瓶递给杨珍,语气森冷地吩咐道:
“这瓶子里的东西,化了水,务必让他们都吃下去,连着三日,尤其是那个康日。”
少佐?高官?大家族?要杀当然先杀这样的!
杨珍接过玉瓶,入手一暖,还带着老太太的体温,她迟疑道:“小姐,玉年少爷他······”
这群倭寇住在吴家大院,要在食物饮水里动手脚轻而易举。中了这慢性毒药的人,一年以内都不会发作,只要不在吴家出事,谁能追查到源头?
可是大少爷的饮食起居都和他们在一起,她无法保证完全避开大少爷。
杨珍不是下不去手,只是怕小姐伤心后悔,那是小姐宠着长大的孙子啊。
老太太明白她的顾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冷硬取代:“别说了,我不可能放过那些倭人,吴玉年要做狗腿子,难不成还能和他们分开吃喝?那些倭人也不会允许!你也别多做什么,免得引人怀疑。”
停顿了一下,声音放缓,语气中透着决绝:“如果玉年是真的另有图谋,连我也骗过去了,箱子里也有药暂时克制,死不了!”
吴老太太开始将桌上的东西,一个个放回箱子里,挥了挥手,“去吧。”
“是。”杨珍垂首应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吴玉然的小丫鬟婷婷,很是机灵,老夫人院里的人才到她们院子敲打了一番,命令闭门静心,她就借着取餐的名义,一溜烟儿去了大厨房,探听消息去了。
回来后,小丫鬟一五一十地把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
吴玉然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说奶奶是在见过大哥带回来的客人后,才下的命令?各院女眷都是?”
怎么回事?她是不是过段时间也不能出门了?
“可不就是嘛,小姐。不光是咱们各房的姑娘,连年轻的夫人、姨太太们,都被关在院子里,一步也出不去。还有啊,”婷婷想到回来路上,远远望见的一群人,压低声音补充道:
“大少爷带回来的人点名要吃生鱼烩,他们说话腔调也怪里怪气的,有几个鼻子下面留着奇奇怪怪的方块小胡子,您说,他们会不会是倭人啊?”
倭人?听婷婷这么一说,吴玉然心里咯噔一下,十有八九就是了,难怪······
大哥怎么会和倭人混在一起?是了,他在海都工作,那里倭人不少,想来大哥也是身不由己。
只是他怎么把人带到辽城了?是倭人自己选的地方?
就算这样,也不能带回家啊!
奶奶是个什么性子,大哥难道不清楚?
私下里对满人都骂骂咧咧的,那好歹都是肉汤烂在自个锅里,这从外面打进来的敌人,再加上舅爷爷······
吴玉然从包里摸出个小金币给婷婷,“你随时注意着那边动静,避开些,保证自己的安全。”
婷婷喜笑颜开接过,“放心吧,小姐,我晓得了。”
吴玉然坐回椅子上,现在看来,她之后也没办法联系文莹,让她帮忙带自己出门了。
对了,渺渺那里,得赶紧通知她,近期千万不能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