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茅吭吭哧哧好半天才道:
“她,她或许是得了谁的指使......小人再不济,好歹也是领过兵的......”
“那另一个呢?又是何身份?”泰宁帝的脸上划过些许不耐。
蒋茅像是一瞬间理顺了舌头,答得没有一丁点含糊:
“回圣人的话,他叫吕运翁,是戍边军玄旗现任参将之一。”
现任二字咬得极重。
见泰宁帝将信将疑,齐大伴立刻命人再次翻查黄册。
静默的片刻,吴守忠险些咬碎两排后槽牙,吕运翁!吕运翁!这名字还是他给起的,意在运道加身,不曾想......
呵呵,好啊,好!果然是他。
他何其有幸,竟养出了这样的‘好’儿子!
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猜想得到证实,吴守忠愤怒之余心痛更甚。
戍边军的参将就那么些人,不过十息便有小内侍在黄册上找到了‘吕运翁’这三个字。
齐大伴接过黄册,瞧了瞧被抬起下巴的老者,又瞧了瞧黄册上的画像,垂下眼睑,慢慢将黄册捧到了泰宁帝面前。
泰宁帝没接,扫了一眼黄册后将目光重新投到了吴守忠身上。
“吴卿怎么看?”
吴守忠险些将手中的玉笏捏变形,好片刻才压下满腔的怒火,沉声答道:
“启禀陛下,此人既是戍边军现役参将,那便断无可能是四海商会的人......”
“怎么不可能!”蒋茅下意识地嚷了一句后,又立刻缩成一团,音调也随之降低了不少,“他是四海商会的分舵主之一,我,小人一向听他调遣,商会没人不,不认识他......”
他音量虽不大,可也足够众臣听得一清二楚了,当下窃窃私语声便再次响了起来。
见状,吴守忠立刻扬声道:
“此事蹊跷,断不能只听片面之词!陛下,臣以为还是请御医先将人证救醒,听他亲口说一说方才稳妥。”
“他醒不了......”蒋茅抖着声音,细小的眼睛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暗芒,“他来京的路上摔伤了脑袋,温御史大人遍请京城名医也没能救醒他......”
眼角重重一跳,吴守忠冷声辩驳道:
“那便是口说无凭!陛下......”
“陛下!”温御史高声打断道,“微臣以为......”
“都住口!”泰宁帝脸色不虞。
虽有人证却存漏洞,这样拉拉扯扯各执一词,是要吵到天黑不成!
这样的无头案最令人厌烦!
“此事交由刑部与京兆府共同查办,吴卿身负嫌疑,闭府待命,兵部一应事务暂交杨卿接管。”泰宁帝蹒跚着起身,扫了一眼温御史与庄廷鹤,“你们两人随朕去御书房,朱卿同去。”
御书房里。
泰宁帝依旧端坐上首,却比在勤政殿时瞧着闲适多了。
“庄家与温家的龃龉,朕已经知道了。”泰宁帝放下茶盏,长出了口气,“这事儿是温家不对。”
泰宁帝首先摆明了观点,庄廷鹤的冷脸才略微回暖了些。
“温卿教子无方,该向庄家致歉。”泰宁帝看向庄廷鹤,“庄卿,温从叔已然入狱,后半生也没了指望。”
“陛下,温三虽然入狱,可到底性命无忧......”庄廷鹤听懂了泰宁帝想高抬轻放的意思,回暖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庄卿!”泰宁帝重重点了点案几,“得饶人处且饶人,茶马司全军覆没,还不算给你庄家一个交代?”
庄廷鹤听得心凉了半截,不是因为泰宁帝对温家的偏颇,而是泰宁帝对茶马司赌马踏人案的定性。
依律行事,怎么就成了对庄家的交代?
一百三十六条人命,就因为是庄家出手揭露的,就成了私人恩怨?
虽然致远出手时确实打着重创温家的意图,可谁也没料到这其中竟蕴含了这样大的冤情。
一百三十六人,其中还有三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别说致远,连他知道时都被吓了一跳。
温御史祖籍川蜀,若非庄家出手,这样的事还不知要何时才能上达天听,只怕迟早被淹没于时间洪流之中。
泰宁帝见庄廷鹤不言不语,只好缓下声音安抚道:
“庄卿身为盐铁使,掌天下山泽之货,关市、河渠、军器之事,以资邦国之用,卿乃朕之功臣。”
“朕听闻庄卿之子牟通学术,吏事精明,盐铁副使一职出缺,自今日起便升令郎为盐铁副使吧。”
连升几级的好事,庄廷鹤当然要跪地谢恩,便是再多不满也只能暂压心底。
安抚好庄廷鹤后,泰宁帝命他先行离开,待屏退左右,又不知与温御史谈了些什么。
温御史从御书房离开时脸色难看得出奇。
马车里,温从伯等得心焦不已,一遍又一遍地掀开帘子朝皇城里望。
终于见到他爹的身影了,温从伯两步跳下马车,将温御史迎到车里。
“阿爹,官家说什么了?”
马车缓缓驶动,温御史慢慢抬起眼皮:
“大哥儿,明日,不......今晚,你替我......办件事......”
他声音嘶哑干涩,像是极力忍着巨大的痛楚,说完也不看长子的神情,慢慢合上眼,脸颊微微颤抖。
温从伯傻了半天,想求证却在看到他爹眼角渗出的一道泪光时,声音戛然而止。
次日一早,温三爷于狱中自裁的消息不胫而走。
吴府花厅里,庄廷鹤转着空酒杯,瞧不出喜怒,“听说是将衣裳撕成了布条,系在栏楯活活勒死了自己。”
吴守忠闻言也不做声,只拿起酒壶替表兄满上。
庄廷鹤一改平日里散漫无状的形象,端坐蒲团,神色郁郁。
“阿忠,若不是致远年幼,还不能独当一面,我真想遁世而居。”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听说温御史病倒了,呵,死了两个儿子能不心痛?可你知道,那一百三十六人又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丈夫?”
庄廷鹤掷开酒杯,“川蜀姓温,你知道致远费了多大的工夫才寻到缝隙撕开个口子......”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酒杯被重新拾起,庄廷鹤的脸色却愈发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