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五年腊月初四,上京大雪。
每家每户都在窗外挂上一条白色纱布,人人裹素,满城白布迎风飘荡,比之这场大雪更为萧瑟……
古有巨山曰泰,泰山崩如天地灭,皇帝崩则社稷危。
皇帝驾崩了,宫中传出无数流言……官方告示说康乐帝忽染重疾,不治身亡。
上京所有士兵,东西两营禁卫军、钦天卫、羽林军皆披白甲、戴白巾,面容悲戚。
除守城军士,所有士兵皆三十人一队。从皇城出发向内外两城散开报丧,每队有一人哭丧:
“天子驾鹤,登临无上。德配飞升,其哀无殇……”
不到两个时辰全上京城已是哭声一片,即使有的人对皇帝并无感情,看着邻居街坊都在哭也假意做做模样。
就这样,康乐帝结束了他四十九年的人生。全国二十四州为他挂上白布,真正为他伤心的人却寥寥无几。
……
自从昨日袁白衣走之后,就再没有人来管过九龙阁内的六位皇子。
直到初四这天凌晨,所有皇子均被叫起,人人被换上白色深衣丧服。
这一刻开始,他们知道他们的命运即将走向不同的方向。
……
杨慎六人一齐被带至皇城最东边高耸的山脉之下。
这里此刻已经白茫茫跪满了人,方圆几里的广场尽头是一座高台。高台依山而建,直冲天穹。此刻上千群臣拱卫、过万羽林军单膝跪伏。
高台中央只有四人。
为首者一袭白色丧服,头戴银色凤冠,清冷卓绝,悲伤中带着坚忍。双手横托一条纯白丝带,面露悲戚。
脚下匍匐着整个上京城最有权势地位的数万人……
杨慎认出高台上那为首之人,就是那天朱雀门那道声音……的主人。
兄弟五人神情悲伤,痛哭流涕。杨慎也为这位早已在自己记忆中模糊的父皇,挤出几滴眼泪。他还做不到像自己几位兄弟那样情真意切。
只有老二面无表情,脸上万年寒冰,仿佛死去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几人一路奔向高台,石阶漫长,大雪纷飞。
三皇子跑得最急,在台阶上摔倒几次,满脸是血……大皇子伤心欲绝,几次抚栏呕吐不止……老四在太监的背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泣不成声,老六已是通红了眼,小小的年纪惹人怜惜。
杨慎差点要控制不住扭曲的表情……
“难道真的是自己铁石心肠了吗?大哥他们居然与父皇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看来就表面功夫……自叹弗如!
其中有多少真情实意……杨慎不得而知。
此刻仿佛天塌了一般,举世皆悲。
……
一路来到高台之上,杨慎看到站在高台边缘的几十名低声悲泣的妇女——他们都是康乐帝的女人。还有一旁八位有大有小的女孩——他们是杨慎的姐姐和妹妹。其余宗室皆在高台之下,没有资格上来。
杨慎用眼睛飞速在那群美丽妇女之中扫描着,期望看见母亲也在其中……可惜他失望了,里面没有母亲的身影。
“六位皇子殿下请到这边来。刚贵妃公主们已经给先皇递过升仙带了。”
身着繁杂祭祀礼服的杨国哺大声说,他是现任皇家宗室宗正,阁辅之一。
所谓的升仙带,就是那一条纯白的白色丝带。
杨慎拿在手中感受不到丝毫重量,不知是什么材质,仿佛烟气一般轻柔无比。
走近中央,高台的中央摆放着一具巨大的冰晶棺。雕饰着九龙护棺、日月星辰,杨慎等人在这冰棺面前显得有些渺小。
传闻制造这冰晶棺的材料,从巨型冰心石矿脉矿源深处开采而来。是冰心晶髓,寒气万年不散,能保尸身不朽,坚不可摧。
将手中白丝带绑在冰棺雕饰的龙角之上,杨慎忽地跪地……口不成言:
“父皇…可怜孩儿离去四载,在庆州日夜思念父皇,父皇您怎可弃我等先飞升而去呀!”
“您急召儿臣,儿臣夙兴夜寐奔赴三千里!路上忧心忡忡,几已成疾,没想到……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啊!啊!”
杨慎泪流满面,想到这些日的委屈一起释放出来……半真半假,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杨霖东心中暗骂五哥奸邪。“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满地打滚……
老二等人一脸黑线,在这比演技呢?
杨慎等几位皇子的做法,让站在高台中央的家族宗正杨国哺、礼部尚书袁白衣、宗教联盟的教宗李慕道表情各异,又不好打断。
……
“够了!都退下吧!”
清脆冷冽的声音响起,杨慎等人一激灵,连忙跪在这头戴银色凤冠的女人面前:“遵母后令,儿臣退下”。
皇后的气场如同锋锐的剑刃,杨慎等人避之不及,纷纷退到高台边缘。
……
接下来是浩浩汤汤的祭文讣告,列举康乐帝一生的得失,既拗口又枯燥。
两个时辰过去,杨慎一个字也没记得。
忽地周片山脉“轰”地一震!原来是台下无数战鼓同时敲响……地面都在晃动。
“康乐帝杨荃,荣国第六帝。上祀天恩,下饲黎民……吾等以荣国诸代不朽之意志,敕封谥号……淳安!”
……
皇族的规矩异常繁琐。这次只是“祭灵”,还得在此摆放三日,需群臣叩拜,皇子公主日夜上香念经,往往复复得七日后才准备下葬仪式,九日后才入葬皇陵。更别提要错开不好的日子……前前后后得花一个月的时间,这还是因为事发突然仓促而就的结果……
在整个腊月中,杨慎没有再见过太后,全部仪式由皇后主持。
太后固执认为自己的儿子没有死,不愿意来送他最后一程。宫里的太监宫女们这么说。
……
潜龙院。
“今年马上就要结束,六位道尊已经借机回来了两位!哼,借口说什么哀痛难解……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他们到时候一声令下,几十万大军开赴上京……”
“我看他们是给老二撑腰来了!”
杨霖东在杨慎面前上蹿下跳,仿佛在为杨慎着急。
“呵呵,我对这些没兴趣,你在这怂恿我没有用”杨慎抿了一口清茶,神色平淡。
这段时间他们仍然住在九龙阁,不禁止外出,还配备宫女侍卫。
杨霖东恼羞成怒,讥诮道:
“你就真一点儿不急?你知不知道大哥他们这段时间见了多少王公贵族,许下多大承诺……”
“除非他们真敢……否则决定权往往只在少数人手里。”
杨慎握紧茶杯,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个弟弟说这么多。
这段时间除了每日持之以恒地修习呼吸法,以及按流程给父皇哀悼,其余的事没多做。
把老六赶出房门,杨慎觉得有必要再见一见裴渊渟。
要在偌大的皇宫里找到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你有权力召见他。
杨慎通过月湄联系上了裴渊渟。果然不出他所料,裴渊渟原来是太后手底下一名掌灯……后升至内侍局左仆卫,职级主事。
宦官有宦官们的晋升之道。职级由高到低为总管、副总管、高常侍、主事、中常侍、掌灯、常侍,再往下就是普通太监和宫女。
皇宫的“一府六宫八殿”,其中“一府”为内务府。
内务府有六位总管,这六位总管协助皇帝批阅从天枢阁拟来的奏疏。一定程度上,内务府六总管与天枢阁八阁辅权力相当……是宦官中权力最高的存在!
再次见到裴渊渟,杨慎发现这位中年太监越发显老……那标志性的一字浓眉都有了几缕白丝,面色疲惫。
“刚好最近有个消息要告诉殿下,惠妃已经进宫了,在慈云宫。”裴渊渟没有管杨慎的激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暂时不能见面,惠妃有她要做的事……殿下你现在最好不要做多余的事。”裴渊渟话锋一转,盯着杨慎,意味深长地说。
杨慎欲言又止,平复心情……母亲既然已经到宫里,那相见之日必然不远。
杨慎试探道:“上次我错在准备不够充分……假借潘英之子身份进入内城一事……不应该显露真容。导致朱雀门前被认出……”
想起马三阙,杨慎内心有些痛苦……朱雀门前让他知道权力与实力的重要性。
“这件事被太后压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潘家四公子虽然胆小却没那么傻。发现不对后跟他二哥坦白……潘家老二可不是善茬……找到钦天卫上报。”
“放你进内城那名守卫,将你的相貌提供给驻守皇城的西营禁军,远在你遇到马三阙之前……那位中军原本是镇守奉天门的……一点痕迹没留下。”
裴渊渟目露寒光,在皇宫多年,他早知道有些人……在事发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万全退路。
“我说的一对一错,错非此错。殿下错在手段不够狠,将潘府四公子骗出后把两人灭口方万无一失……掌权者,慈显于外,狠绝果断内化于心。当仁则仁,当狠则狠……”
裴渊渟对生死有着特殊的理解,也许在他看来别人的生命与达成目的之间,完全不具有同等性。
“对在殿下懂得利用人心,施以好感,这是上位者必须具备的能力……柴家可不简单……那老乞丐对殿下你印象也还不错。至于郭淳那几十名太监……原本就是马三阙养大的,以后也会唯殿下马首是瞻。”裴渊渟点点头,在这一点上还算颇合他心。
杨慎并不认同,他讨厌阴谋、带有目的性去交朋友。
裴渊渟口中的自己完全是个阴险小人……
“我今天请裴师来,是想请教当下我与母妃该何去何从?”
杨慎茫然地看向窗外,那是连成一片的宫阙。胜者王败者寇,这个道理即使几岁的小孩都懂。他不想他与母亲的命运再次被别人一言而决。
“殿下如果信我,就与六殿下保持一定距离。其他事无须过问,自然会有人站在殿下身后。”裴渊渟含糊其辞,低声对杨慎说道。
老六有问题?难道是他背后之人,连青山?连青山是太后兄长,没理由呀。
杨慎有些想不通,眼前这个中年太监不想说的话,他也没有办法。
……
裴渊渟离开了,杨慎一个人走向九龙阁,他平时有空就会到二楼这里来翻看一些书籍。
结果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个他绝不想见的人,他的二哥杨烈……
杨烈对于杨慎的到来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在书架间抽出一些书摆在桌上,然后坐下翻看。
杨慎心中惴惴,自己这位二哥性格孤僻,举止异于常人,捉摸不透。加之武力超群,深不可测,导致所有兄弟对他都十分忌惮。
默默走到一旁,拿起一本《帝王纪实录》开始翻看。此书是抄写本,字体工整,想来是哪位皇子抄写的。
上面记载的是荣国立国以来历经业帝、泰帝、阳帝、显帝四位皇帝的生平,是将宫中太史记录汇编成册。想来还没有更新,没有元帝和康乐帝的记录。
太祖业帝的篇幅最多,从其出生到加入门派到成立第一支军队,以及后来征战天下对抗种种强敌等等,多有神话色彩。
后几位皇帝多是关于他们文治武功、励精图治的记载。杨慎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累了,转头发现二哥面前的都是一些日记手札。
杨烈见他看向自己,冷声道:“放心,现在杀你对我没用。”说完便悄然离去。
杨慎不甘示弱,用眼睛瞪着他……太后清醒过来,的确让诸多“猛兽”缩回了爪牙。
见他已走远,杨慎好奇地来到桌前,发现这些手札都是出自一人之手,笔画之间锋芒毕露,不知是哪位先祖。翻看几页,忽然被手札上一句话吸引:
“吾阅皇祖遗经,感其力有未逮,纵有开辟之功,未有全毕之能。
吾常思,气感者敌十、先觉者敌百、结胎者敌数百、阴阳者敌千、神者敌……可有一人敌一国乎?
为权者,一令掌一县、一守掌一府、一牧掌一州、一尊掌一道、一帝掌一国……
夫天下之道,无非权、力二字。
今有外者御风而行,敌一国可望。
有内者权霸数州,世代绵延。
权、力不存,帝王终焉,战乱始耶,百姓苦也!”
杨慎心中巨震,大呼此人真是大胆!居然连皇祖都敢批驳……其志之大,其言之锐,当真少有。
放下手札,默默记下上面的内容。忽然间想起三皇子问褚进贤那句皇祖与道祖的对话:“权天下者,王与霸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