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轻轻擦着掌心的灰,煞有其事道“兴许二老爷的姨娘中,有偏爱看门房的。”
以顾荣最熟悉的阿巳和惊蛰为例,就足以看出顾二爷的二十四节气和十二时辰,是真正的百花齐放,各有千秋。
“倒也不是没可能。”
顾荣被说服了。
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向前,顾荣在烟熏火燎中看到了摇着蒲扇灰头土脸的顾二爷。
“二叔。”
顾荣声音响起的刹那,顾二爷身形骤然一滞,缓缓抬头,手中蒲扇不由自主地滑落,他脸上露出既慈祥又略带滑稽的笑容,轻声唤道“荣丫头。”
一笑,顾荣才发现,顾二爷那一口白的发亮的牙齿,也变得灰扑扑的。
满满是柴火的气息。
“见过大小姐。”
顾二爷身边的姨娘们对着顾荣福了福身。
其中一个姨娘手中紧握着一只外皮金黄酥脆内里鲜嫩的大鸡腿,那诱人的油脂香气四溢,弥漫在空气中。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心下暗道,这是厨艺组。
在巷弄口听到的吹拉弹唱是才艺组。
有一说一,才艺组不予置评,但厨艺组是有些真本事傍身的。
有这些姨娘在侧,即便顾氏一族陷入困顿,连锅都揭不开,顾二爷依然能过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
擅纸扎的开明器铺,擅吹拉弹唱茶楼卖艺,擅厨艺的酒楼帮厨……
一时间,顾荣不知道该说顾二爷是慧眼识珠,还是海纳百川。
敛起心中荒诞不经的想法,顾荣颔首见礼。
“婶娘们好。”
“荣丫头,屋里坐,屋里坐。”顾二爷心中有些许慌乱。
街头巷尾的风波喧嚣四起,他自然也有所耳闻。
在听闻之余,他不禁多番思索,心生疑虑。
夜深人静之际,剥丝抽茧又集思广益,还真叫他瞧出些门道。
他大哥的报应来了。
此次的报应,不是老天有眼。
百因必有果,大哥的报应就是荣丫头。
一边是嫡亲的兄长,一边是如母的长嫂之女,他犹豫了。自知无他掺和的余地,只能选择关起门来自欺欺人。
眼不见,便是不知。
但,荣丫头登门了。
顾二爷幽幽的叹了口气。
掩耳盗铃的好日子到头了。
顾荣没有错过顾二爷略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长睫轻颤,心念转动。
顾平徵和顾二爷这一对兄弟,截然不同。
顾平徵,薄情寡义,资质平平却又自视甚高。
而顾二爷,大智若愚,心中自有一杆秤。
大智若愚之人,一旦耳聪目明心清起来,常人难及。
所以,顾二爷透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花,理出思绪,也在情理之中。
顾荣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平安符,眼眸深处掠过丝丝缕缕的不忍。
她和顾二爷之间,是真真有几分叔侄情分的。
过去五载,顾二爷曾屡次三番悖逆顾平徵,相护于她。
她记着这份恩情。
“我要喝二叔府上最好的茶。”顾荣故作云淡风轻,笑意盈盈道。
顾二爷应对如流“荣丫头自然要配最好的。”
顾二爷的宅院中未设书房,仅简单留了处待客的小花厅。
不算奢华开阔,但勉强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主要是荣氏当年为顾二爷置办宅院时,没想过顾二爷竟这般特立独行,一纳便是三十余房妾室。
顾荣稳坐雕花大椅之上,茶盏内水汽袅袅升起,如同轻纱般遮蔽了视线,使得周遭景象蒙上了一层朦胧,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意味。
恍如镜花水月。
更似海市蜃楼。
仿佛,动作稍微大些,声音稍微响些,所有的言笑晏晏就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顾荣撇去浮沫,轻抿了一口,叹气道“我今日前来,本是想着告知二叔汝阳伯府被夺爵的前因后果。”
“此刻看来,二叔已然心知肚明。”
“二叔猜出的,比我想告诉二叔的更多。”
顾荣没有选择粉饰太平,而是选择了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总想着,对曾有真情实意之人,坦诚些,再坦诚些。
或许,是恶的不够彻底吧。
重活一世,仇恨缠身,但良心未泯。
闻言,顾二爷端着茶盏的手一晃,茶水洒落。
顾二爷边慌乱的用帕子擦拭,边忙不迭地否认“荣丫头说什么胡话呢,二叔这些时日,日夜听曲饮酒……”
“二叔。”顾荣沉声打断了顾二爷拙劣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想知道二叔作何想?”
顾二叔垂眸,沉默了良久。
在顾荣以为顾二爷打定主意缩进壳子里时,顾顾二开口了。
“为何?”
无数的疑问,尽凝于为何二字。
顾荣指尖划过茶盏上的花纹,抬眼看向顾二爷“二叔不是猜到了吗?”
“是不敢信,还是不愿信。”
“一个是待我极好事必躬亲的母亲,一个是宠妾灭妻谋害算计我的父亲。”
“倘若二叔是我,会如何选?”
“我的母亲携扬州荣氏七成家产嫁顾平徵,挽顾氏一族于既倒,扶汝阳伯府之将倾,稳固基业。”
“为顾平徵生儿育女操持庶务,铺平向上爬的青云路。又为顾氏一族设立族学,赡养族老,年年岁岁奉以金银。”
“不客气的说,我的母亲是整个顾氏一族的恩人。”
“莫说结草衔环感恩戴德,最起码也得知不能恩将仇报吧。”
“可,顾平徵做了些什么?”
“为求娶母亲,哄骗母亲携家产允嫁,花言巧语承诺绝不纳妾。结果呢,顾扶曦跟我年岁无二,母亲七七丧期未过,顾平徵就迫不及待大摆筵席迎陶氏过门。”
“小知的先天病弱,母亲的不治身亡,皆是顾平徵和陶姨娘的手笔。”
“对了,为谋夺嫁妆,还煞费苦心的给我订了门亲事。”
“二叔,我不该为我的母亲,为你的长嫂,为我的幼弟,为你的侄儿,甚至是为我自己讨一个公道吗?”
“善恶有报。”
顾二爷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翕动,颤颤巍巍,似是想说什么。
半晌,才颤声道“荣丫头,大哥对长嫂并非全无情意,他……”
“二叔是想说,即便顾平徵意图将扬州荣氏的家据为己有,也绝不会丧心病狂对母亲下手吗?”顾荣直截了当的反问,一双眼睛直直的望着顾二爷。
顾二爷只觉无地自容。
顾荣继续道“还是,二叔想说,那些见不得人的罪孽,顾平徵是不知情的,是陶氏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