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应对万一之法，没想到等了十数日，江那边依然没有动静，我便带了几名侍卫，打算再次过江，提前通知安南丞相，与他在兀腊城内会面，同时命皇甫泰同羽林卫队扮成贩卖鲜鱼的小贩悄悄过江，随时接应。
    过江之后，我并未去往兀腊，而是走孟寨直接往国都去了，路过多日前的战场，尽管士卒的遗骸已被收敛，但仍能看到沁在土里的血迹，那一刻，我对此次安南之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只想赶紧了解了这差使，从此不再涉足官场。
    安南丞相在兀腊城等我的时候，我人已经悄悄到了国都，国都的城墙都是用岩石垒成，城墙却还没有兀腊城高，岩石年深日久都变成了黑色，看来这城池营造的年代着实很久了。
    安南的国都不大，从城门至王宫只有一炷香的脚程，而且这里不像大皓那样秩序分明，即便是王宫外，也不禁止普通人贩卖货物，国都城内更是昼夜无禁，只有城门附近宵禁，我达到王宫附近时，已是酉时，离城门关闭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
    王宫门外数丈远的地方，便是寻常百姓的房子，房子四周墙体均是木板建成，房顶铺置茅草，安南连日来的政局变动，似乎与这里的百姓并无多大影响，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路上，我看到一个铺子门口，匠人正在做着一些个木匠活计，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段段的短木，两端都有凹凸插孔，只见工匠接过旁边学徒递过来的短木，不一会儿，竟然拼成了一个梯子，我突然想起来泰极宫旁的大火，心里似乎明白了一件事情。
    到了王宫宫门附近，我并没有急于通报身份，而是和几名侍卫在王宫外一处卖米粉的摊位前坐了下来，点了几份米粉，边吃边观察周围的情况，果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几个宫人看样子是采买物品的，被守卫拦着不让出门，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官员在宫门口张望，只略向里头张望了几眼，便被抓了起来，连运送秽车的人也被盘查了许久才被放行。
    “这些不是原来王宫的守卫。”我说道，“如果是王宫的守卫，每天来往王宫的人他们已经很熟悉才对，可你们看这些人，非但不相熟，而且态度如此蛮横，对王宫的规矩也完全不懂。”
    “那这些是什么人？”一个侍卫问道。
    “是镇兵，走吧，我们这些外地人很容易引起当地人注意。”
    看来又是安南丞相搞的鬼，王宫仍然被他的人控制着，于是我们起身，打算离开这里，打算在城门关闭前离开这里，刚走到街上，几个大人孩子便从旁边跑了过去，撞了我一个趔趄，其中有一人身上掉下来一个绣袋，我刚“哎”了一声，想招呼那几个人掉了东西，又怕引起镇兵注意，犹豫间那几人已经跑远了，我把绣袋捡了起来，却看到绣袋的口子并未扎紧，里面有一张纸条露了出来，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国王一派已被尽杀，速速离开！
    尽管不知道是谁在提醒我们，但种种迹象表面，此地确实不宜久留，我们便迅速往城门去了，走了几步，又感觉到不对劲，好像后背上长了一只眼睛，让人浑身不舒服，我便回头去看，发现王宫门口一个守卫的镇兵正在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们看，见我回头看他，便招呼人朝我这里走了过来，边走边指着我们叫嚷着什么，看来已经暴露了，我们撒腿便跑。
    正跑着，一个侍卫说道：“我想了想。”但只说了半句话。
    “什么？”我问道，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安南人打招呼应该不会像我们那样，是不是刚才那声招呼暴露了。”侍卫说道。
    “屁话，快跑！”我骂道。
    王宫到城门是一条直道，这些镇兵长年翻山越岭，腿脚很快，在后面紧紧追赶，眼看城门就在前面，可如果追到城门附近，他们向守城士兵报警，我们肯定出不去了。
    没办法，我们只好拐进了一条巷子里，把安南兵引了过来，打算甩掉这些人之后再绕过去，这条巷子是一条背巷，人很少，那些镇兵越发追的厉害，我们沿着巷子一直跑，这条东西向的巷子尽头，横着一条南北向的路，路两头一头连着通往市集大路，另一头紧挨着靠近城墙的一条路，如果在跑到南北向路上和镇兵打斗起来，肯定会被附近听声赶来的安南兵堵上。
    当下心一横，便停了下来，打算和这些镇兵较量一番分个高下，双方挪着步子互相逼近，正要动手，一个黑衣人从房顶跳了下来，落地后不出一声。
    这人约五尺身高，右腰挂着一块玉佩，两只手都带着鹰爪锁子手套，他把玉佩取下来，伸到镇兵面前，这枚玉佩我无比熟悉，此刻身上便藏有两枚，正是从严公子和仵作老先生那里得来的，如今却又在这里看到了它，意想不到的是，那些镇兵一看到这玉佩，立刻跪倒在地上，随后那人一挥手，那些士兵便立刻离开了。
    这人是谁？是京城来的人，还是安南人？这枚玉佩究竟代表着什么？怎么这些镇兵这么害怕他？！
    我还没来得及相问，那人又跃上屋顶消失了，那些镇兵也没有再来追赶，料想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于是我们便绕到大路上，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这是一条紧挨着城门的石板路，全是就地取材，用不规则的长条青石铺设，一块块的青石也都被磨得溜光发黑，因为靠近石质城墙，感觉逼人凉气一个劲儿的从城墙上袭来。
    我裹了裹衣服，若无其事地走到城门口，像进城时那样，守城的士兵并未多加盘问，看来刚才的追赶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而那群追赶我们的士兵离开后也并未再向城门口的士兵示警。
    我们跟在人流当中往外走，赶巧不巧，旁边一辆推着柴草的汉子突然被士兵叫住，士兵几里哇啦说了几句当地的方言，那个汉子慌乱摆手，士兵拦住汉子，然后旁边的另一个士兵便跑开了，大概是去给上级报告，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其他人也一并被拦在那里，身后的侍卫忽然用胳膊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回头看，我扭头一看，刚才追赶我们的那些守卫王宫的士兵，正在街上走着，一边走边朝两侧张望，十有八九又是在找我们，但是好像并没有大肆搜捕的意思，恐怕马上便会找到这里。
    没办法，我有样学样，把身上带的两枚玉佩的其中一枚掏了出来，在士兵眼前一亮，士兵挥手把我抬起的手打了下来，看样子并不识得这枚玉佩。
    旁边的侍卫说道：“土包子，等管事儿的来。”
    过了片刻，刚才跑过去的那个士兵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看样子是守城官的中年男人，他走了过来，士兵指着推柴车的汉子，又是叽里咕噜一阵乱说，这安南会汉话的人很多，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方言，语速慢的时候能听个大概，稍快一些便听不懂了，所幸的是这个守城官盘问了几句，便放行让这个汉子走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继续出城，但士兵却拦住了我们。
    他一脸谄媚地给守城官说了一车话，然后把手伸向我，像是要什么东西的样子，我好像明白了过来，他是要看刚才我亮出来的那块玉佩。
    “他不是不认识吗？”一个侍卫嘟囔着。
    于是我又把那块玉佩拿了出来，伸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个清楚，没想到一见这玉佩，守城官那死人脸上顿时乐了起来，抬手便把我手里的玉佩拿了过去，就往腰里塞。
    “他是不认识，但是他认识那是玉的。”另一个侍卫也嘟囔着。
    我一看守城官这娴熟的手法，终于明白过来这是要给我黑了，赶忙拦住了他往腰里塞的那只手，旁边的士兵过来就要推搡我，我接过后面侍卫们递过来的一袋金币，放到了守城官的手里，他见到金子，便把玉佩还给我了，接过玉佩，我们便快速离开了这里。
    离开国都城，多方打听，趁夜赶到了爪里渡，这里是澜沧江的分流支脉，河道虽不甚宽，但却一路从上游山上流下来，河水甚是湍急，只有一座用圆木搭起来的大约三丈长的小拱桥连接着对岸，除了水流声，便是林中刮来的风声，四下一片漆黑，众人点着火把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任何标记。
    此间周围都是山林，只有这条河流顺着低洼的河道蜿蜒而过，在河两岸延伸出坡地，尤以拱桥处最为开阔，以拱桥为界，下游的河道又紧挨着穿入密林中，而上游的河道旁，似乎有一条被人踏出来的隐约可见的小径，于是我让其余人留守在这里，带着两个人往上游去查看。
    这确是一条小路，依稀可以看得出乱草被脚印踩得东倒西歪，顺着小路往上游走，走出不到两百步，拐过一个弯道，地势陡然变窄了，河水擦着竹林流过，两边不少竹子都浸在水里，路到这里便戛然消失了。
    我举着灯笼寻摸了片刻，发现那些脚印不是消失了，而是偏折向上进入到了竹林中，穿林而过，于是，我们顺着这些足迹继续往里走，大约走了两里远，从竹林中穿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又是一处非常开阔的洞天环绕之地。
    一条人工修筑过的土路从竹林边一直延伸到十余丈外的一处石桥处，这是一座颇高大的石桥，约有一房之高，将两处高高且又旷阔的平地连接了起来，中间是那条河，另一端的远处尽头是几排罗列得整齐的乡村房舍，约有两排十数间，像是隐居在此的一个小村子。
    河水便从桥下穿过，再往下便是我们一路寻找过来的河道，上游则是一处十分宽阔的浅滩，浅滩除了中间的一片看样子很浅的水面之外，余处尽是平坦的干涸裸露在外的鹅卵石和其它碎石，看样子这里在以前一整个都是河谷冲刷范围囊括之地，可能现下是枯水期，所以大部分都裸露了出来，水流只覆盖了一小片水面，甚至可以叫水坑，水势着实有些低弱了，河滩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有“牛王滩”三个大字，河道两侧是山体断崖，石质断崖面上规律地排列着一些方形的空槽，却不知是何用处。
    月色把周围照得亮堂堂的，我们经过土路，走到了石桥上，站在此处，风从周遭吹过，心怀为之一畅，只有潺潺的水声和微风拂树的沙沙声响，往那处浅滩看去，碎石在月光下发出嶙嶙光亮，碎石滩上散乱着一些什么动物早已腐朽的尸骨。
    略停一停，我便继续往里走，一个侍卫留下来四下查找，看有没有什么发现，另一个侍卫同我往村子里走去，这些房屋都建在路的尽头，也就是和山林接壤之处，或者说，它们就像是人们砍伐掉一大片树林后，用腾出的空地修建的一个小村子，视线越过房舍的屋顶，远眺看去，是一个山峰，矗立在林中，峰顶此刻正指向天上的明月。
    我们走到村边，发现这村子静得出奇，这里应该没有养狗或者其它家畜，村子里也不见火烛光亮，好在村子不大，我二人分别进入两条村巷，第一户人家的屋门上着锁，锁头似乎已经很是陈旧了，不过，这在乡下是很常见的情形，更多的人家连一个锁头都没有，这儿的院墙很低，我站在院墙外头往里看，只见院中生满了野草，窗门破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继续往里走，第二户人家的柴门上用一根木棍斜插着，想必这家人也不在，往里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再往里走，所幸连院子和柴门也没有了，这里风景绝佳，但尽是一片破败之色，天上明月朗照，走在这村里，却感到处处是黑黢黢的阴冷，似乎视线也越来越不好了，一路走下去，全是死气沉沉的一排屋舍。
    我站在最后一间屋门口往里张望，和之前的一样，依然没有人居住。
    正思索间，忽然感到后背发凉，急忙回过头一看，那个侍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后了，我回头看的时候，他正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后屋角处看着我，准确地说，更像是在偷窥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片白煞煞的冰冷。
    “怎么了？”我问他道，语气中已然有些敌意。
    他回了下神，笑着说道：“属下把这几间屋子都搜过了，里面什么也没有，看样子很久没人住了。”
    “你进屋内搜了？”我问道。
    “进了，您进去看了吗？”他问道。
    我顺着来路扫视了过去，没有搭话。
    “要不进去看看？”他又说道，那种颇有些执拗的语气似乎在暗示我进去的样子。
    “我挨个搜过了，里头确实没人。”我说道，他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再说话。
    “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我说道，我忽然问道：“张统领平常待你们如何？”
    他愣了下神，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结巴道：“很，很好，大人待我们很好。”
    我走在前，他跟在我后面，两人往村口走去，正走间，他忽然“咦”了一声，朝一个屋门口走了过去。
    我转过身看着他，没有跟过去，暗暗把手摸到了背后的匕首上，他走到屋门口，捡起了一个穿着大红布衣服的布偶娃娃，看了看我，见我无动于衷，并没有跟过去，便又将它扔到地上走了过来，我故意放慢脚步，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出了村子，我们往石桥处而来，远远看去，石桥上没人，说不定那个侍卫还在四处查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等我们走到石桥旁时，却发现那个侍卫已经走到上游浅滩里头了，正站在那片水里弯着腰捡拾着什么东西，看到我们出来了，他便招手示意我们过去。
    我从桥边绕了下去，踩在碎石滩上的鹅卵石上，朝他走了过去，身后那侍卫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我便自己走了过去，这片碎石滩着实不小，像是一条撑进了一头牛的大蛇的肚腹，上下两头窄，中间宽，里面的那处水面或者叫水滩，像是一只横过来的硕大的眼睛一样横嵌在这肚腹上，将这碎石滩几乎隔开成两半。我下了桥，走了将近三十余步才走到水滩旁，那侍卫还站在对面的水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等着我过去。
    他穿着靴子，站在水里，这水滩方圆约有六七丈，看样子很浅，水连他的脚背都没有淹没，大概他是直接从水滩里走过去的，没有从两端绕远路过去，这时的天气很热，林中也颇潮湿，脚上早已汗湿，靴子上也沾了不少泥泞，正好洗洗靴子，凉快凉快。
    但山里的水却颇凉，走近水滩，便感到一阵冰冷的凉气袭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冲他摆了摆手，让他过来，他像是没看懂我的手势，我接连冲他摆了几次手，他才看明白，可能是夜里视线不好。
    但他没有直接过来，而转过身向后走了几步，退到鹅卵石上，把靴子脱下来，靴口朝下甩了甩，然后又穿了上去，冲我笑了笑，这才绕着水滩边缘拐了过来。
    “干嘛不直接走过来再脱掉鞋，绕那么远过来。”我问道。
    “鞋底刚才被石子扎了个洞，踩进去一些沙子，怕水坑里有碎石。”他笑道。
    我看了看，他手里捡到了一个玉碗，看样子在河道里冲刷已久，倒也没什么稀奇，我问他还有什么发现，他摇了摇头，说只发现了这只碗。
    我便招呼桥上那人，往回走去寻那边的几人。
    沿原路回到小桥边，我们又寻找了几番，朗月突然被浓云遮住了，直到丑时，夜风吹散了浓云，月色照在地上，我才在拱桥旁边找到了那处标记，是用石头摆成的一只匕首的形状，匕首一端指着桥下，这拱桥很小，桥下低矮，只能容一人蹲下移动，十分隐蔽。
    我从桥下找到了三支火把，这火把同普通的火把不同，把头上不只蘸有松油，而且涂抹上了一些绿色的碎屑状东西，此外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将火把插到山坡石桌前，自当相见。
    找了一找，在二十步开外处找到了那张石桌，石桌前有三个凹槽，把火把插在地上的凹槽里，点燃火把，绿色的火焰便燃了起来，像鬼火一样，不多时，便看到对面林中也出现一个火点，火点移动着，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人端着一个火烛正在往我们这里来，过了桥，仔细一看，原来竟是此前到大皓来的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