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颗人头,是在柳阏宅中那个黑衣人的人头,也是他兄长的头,他吓得慌乱退后了一段距离,却又疯了一样再次爬到那颗头的旁边,终于崩溃了,泪涕齐下,表情扭曲地用手捧着那颗人头,却又不敢用力将它捧起来,脏污加上腐烂,他已经几乎辨认不出那张脸的面目了,但这张脸还是击溃了他心底最后的防线。
“这就是替他们卖命的下场,你的兄长替你卖命,你为了你所谓的狗屁抱负,替他们卖命,这就是下场。”我依然不停地说着,他悲恸大哭着,没有再理会我。
但我仍然兀自不停地在说着,不让他在悲恸过后有停下来思考的时间:“他们卖了你的兄长,让他变成了你手里现在捧着的这个什么东西,你还能看出来他是个人吗?如果不是他们的出卖,我们能那么轻易发现他脸上的人皮面具?现在他们同样出卖了你,你们就是工具,用完了就只有死。”
说着,我把一张羊皮纸扔在了他的面前,那上面是一张我用粗笔画的一副图画,一面墙,墙上钉着的一个带着铁环的钉子,一片地,地上同样连着一个带着铁环的钉子,没错,是我们在失火宫殿的清理现场看到的那些奇怪的东西,被我绘在了纸上,我琢磨了很久,又想起来宁国公对我说的话,联系到那没烧完的蜡油,和油里的棉线,想了许久,隐约猜到了这个东西的用途,但也只是猜到了一部分,既然是钉子,那肯定是钉在什么地方用的,我在失火现场根据宫人的指认看到的那两个小孔便能证明这一点,因此便提前画了这幅简易的图画。
刚才进屋后,我留意到地上残留的纸张上,赫然出现了一副图的残笔,竟然也是一个带着铁环的钉子钉在地上的画,尽管在我们进来之前,因为闹出了动静,皇甫唯明已经把图纸撕得粉碎扔在了火盆里,但残留的纸片上的残笔图画与我凭猜测画的那一个画面似乎如出一辙,让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那就是这是一连串装置的一部分,目的就是为了提前布置好机关,在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也就是当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据的时候,再靠这个装置自己引燃大火。
之前,他们就是用这种机关,引燃了福寿殿和无逸斋,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他们似乎又要用这样一副装置故技重施,因为皇甫惟明在作图,是在为谁作图?难道是宫内别处宫殿里还有让他们忌惮的东西?
我起初准备这个东西的目的,并不是一定要弄清楚它的完整构造,而是如果能想方设法确认这个东西确实存在后,把我发现它的原因栽到他们背后的那伙人身上,用一个被人出卖的借口,然后制造迷雾让皇甫唯明疑心,再利用那颗人头,击溃他的心理防线,从而使其招供,没想到真的歪打正着。
皇甫唯明捧着兄长的人头,看着眼前地上那羊皮纸上的图案,整个人彻底疯了一般,又哭又笑,用双手的指甲抓烂了皮肉,在自己的脸上抓出了很多血痕,用指甲把皮肉扣了下来。
但这种癫狂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忽然就倒在了地上,那个姿势和当时那个黑衣人,也就是他的哥哥在屋内被侍卫领班刺中喉咙倒地后的姿势一样,脸贴在地上,尘土满面。
我想,他大概是彻底疯了,以至于身体出现了某种类似于癫痫的症状,这下可不妙,他现在还不能死,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拎了起来,在他的腹部推了一下把他推靠到墙上,他的手一松,那颗人头滚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靠着墙喘着粗气,但整个人显得像是散了架一般,我心中顿时产生出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他的腹部位置的衣服像是被血浸湿了一般,渗出了什么液体,像是血,但量很小,而且看他腹部的状况,明显不是呼吸急促,简直是颤抖了起来。
我撕开他的腹部的衣服一看,发现那里已经呈现出乌黑色,和刚才卫蹬受伤部位的情况一样,我又看了看他的后背,从腹部一直延伸到背部,整整一圈的位置全都呈现出了这种乌黑色,背部的情况比前腹更为严重,而且已经呈枯槁腐朽状,刚才我把他从地上拎起来,那用力一推之下,竟然把他左侧腹腰上的一块肉推掉在了地上,露出了一个豁然大的缺口!
难道他看事情败露,自己给自己扎了一针?可我找遍他的身上,也没有找到半根银针。
皇甫唯明现在倒是冷静了许多,大概是知道了自己大限将至,也或许他刚才就已经知道了,神智反而清醒了起来。
“也许你是对的。”他说道,“你很聪明,仅从失火现场发现的那几件东西,就猜到了它的用途,也许是像你所说,我和兄长都被人出卖了,说实话,我分辨不清是哪种可能,但你很聪明。”
他像赶着说话,怕不说再也说不了的样子继续说着:“你很聪明,但我猜你不知道它的完整构造,不然你不会只画了这么一个残图,我猜你是想诈我,但我也说了,可能真是那些出卖我的人给你的图。”
但他忽然看向了地上那颗人头:“但你有时也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用出过激的手段,比如刚才。”他指了指他的兄长,“不留余地的狠辣手段早晚会反噬,殃及你自身。”
“你杀我兄弟的时候,手段可不可谓不狠辣。”我回了他一句,觉得他说出的这句话非常可笑,一个刽子手在教抓他的人勿要过于狠辣,但忽然之间,又觉得他说的话其实也并不可笑,甚至有些道理。
“你很聪明,我刚才说过了。”他又这样说了一句话。
“不觉得你的临终吹捧显得过于多余吗?”我说道。
“你不在乎名声、权力,你是个不错的人,你很聪明。”他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可聪明的人往往过于敏感和多疑,你也不例外,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那兄弟不是死在了我的手里?”
对于他说的话,直觉让我感到着实有些不对劲和惊异来,我的多疑的毛病又不失时机地出现了,其实刚才我心中便隐隐生出了这样一种疑虑的隐头,只是现在被他的话直接带了出来。我不禁想到,会不会有其它的蹊跷?一个临死之人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很快,我的脑中又出现了另一个想法,是了,大概这就是临死前的挑拨离间!为了他的兄长复仇,但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禁又反问自己,一个死在了自己所用之毒下的人,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思考,也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我们这样的人,经常能够看穿别人的心中所想,可每当被别人看穿心中所想时,往往也会有些不知所措和不愿承认,仿佛挡在身前的伪装被人揭开了一样,尽管这伪装并无恶意,可能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已。
他忽然笑了笑,这种笑和敌人临死前那种癫狂的或者阴谋的笑都不太一样,此时此刻,他的这种笑更让我感到有一丝疑虑和慌乱。
他举起右手,在一个空地处指了指,说了声:“蜡烛。”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随手从柴堆上折下一条树枝,在地上作了一个蜡烛标记。
他又指了指靠右的一个位置,说道:“环钉。”
我便在蜡烛右侧两寸远的地方作了一个环钉的标记,以示那里楔入了一颗钉子。
他仍然指着这里:“楔到底,铁环挨地。”
然后他指了指蜡烛左侧四寸远一个位置,那里靠墙,但离墙还有两寸远,说道:“环钉,入底。”
我便在那里作了一个环钉标记。
接着他在墙上指了指,根据他指的位置,我作了一个环钉标记。
他似乎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透过他胸口刚才撕扯开的衣服,我看到他的胸口已经蔓延上来了一点黑色的痕迹,于是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紧接着,他用力抬起手臂,在房顶指出了一个环钉标记,这处环钉上有铁链。
最后,按照他的意思,我标记出了一条线权作棉线,先是连接到了地上蜡烛右边的那个铁环上,又从蜡烛下部紧挨着蜡烛的位置平行经过,然后连到墙边那个铁环上,棉线继续往上,连到墙上那颗环钉上,最后连在了铁链末端的铁钩上,按照它们的位置,应当是这条棉线把那条铁链拉在了墙上,铁链末端的钩子上有一个易燃物,而铁链的另一端则固定在屋顶的环钉上。
看着刚才标记出的这些东西,我的脑中立刻绘出了一幅图画,我飞快地起身,来到桌边,把这副图完整地绘了出来。
一个巧妙的机关跃然纸上,这是一个延时的点燃装置,待蜡烛烧完,烧断了棉线,固定在墙上的铁钩荡下,铁钩上的易燃物上满是火油且充满粘性,随着铁钩的荡下,铁钩末端的火油被烛火点燃,然后荡到另一边的书架上,引燃了书本,大火就这么烧了起来,在没有任何人在场的时候。
这个机关的巧妙之处在于,可以根据使用的蜡烛的长短大小和燃烧时长的不同来决定最终点燃大火的时间,而根据铁链和环钉位置的不同,经过丈量,可以保障火油准确地荡到书架上,一击必中。
我把这个图纸拿到皇甫唯明跟前看了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可惜,我们并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没能带走它。”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他们烧宫不是为了烧毁这些东西,而是想找到这些东西?在寻找无果后,才出此下策放火烧了宫殿?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是当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皇甫唯明已经咽了气,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他建造的宫殿和他想建还没来得及建造的所有东西,都随着他一起消散了。
我走到火盆旁,打算把这张图纸扔进火里烧掉,它的构造已然十分清晰,不再需要这张图纸了,但是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把那张图纸叠好放进了怀里,又走回到了皇甫唯明身旁,把他放倒在地上,因为他已经不适合再大幅度移动了,但我的动作并不粗暴,只是扶着他把他的身躯靠在了地上,因为我要找一个东西,我心里忽然又想起来刚才他说的话,卫蹬是他杀死的吗?从他临死前的举动来看,他似乎已经没有骗我的必要了,反而像是在帮我,为了同自己作一个了断。
我的目光在他刚才背靠着的这处地方搜寻着,果然在墙根的尘土里发现了一个银色的小点,小心地拨开尘土,一枚银针露了出来。
我拿起皇甫唯明的手看了看,手已经发黑,拇指和食指的指肚上同样有两条尤其乌黑的印记,这里应该是他刚才捏着毒针时,造成了毒性在手部蔓延所留下的痕迹,他的手上有血,那是皇甫泰刚才对他动手时,他嘴角流出的血,被他擦到了手上,从这一点看,这些毒很可能有嗜血的特性。
没错,我想起了皇甫唯明刚才靠在墙上后,又像芒刺在背一样弹了起来,然后用手在背后摸索什么东西的样子,他是在靠下去的一刹那,背上刺到了那根银针,然后他用手摸索着,之后将它拔了下来顺手扔在了背后的墙根里,草乌嗜血,粘上血之后毒性愈发利害,能侵入破损的皮肤,很明显,他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肚上都有血,我仔细看了看,还有不少伤口在上头,对于他这样一个将作大匠来说,日常的任何图纸的勾画、沙盘和器物的制造,在手上留下伤口都是难免的,也就是在他拔下这根毒针时,毒也进入了他的手指上,然后蔓延到整只手上,而在这之前,在银针刺入背上的一刹那,他恐怕就已经知道自己中毒了,但他被刺到后又猛地弹起身子,颇有些猝不及防的样子,倒像是无意中不小心扎到的银针,可这枚银针怎么就偏偏扎在了这面墙上,这恐怕还得问他自己了。
我把毒针递给了老先生,他摇了摇头,把毒针扔到了火盆里,然后说道:“天意弄人,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毒针之下,遗漏的一小枚毒针偏偏就让他碰上了,好在他临死前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侯爷,也算有悔改之心,虽然是敌人,还是把他安葬了吧?!”
“先生说的是,今天麻烦先生了。”我欠了欠身说道,老先生用火镰拨了拨火盆里的东西,然后四下巡看了一遍,然后出去了。
四月二十九,芒种,这一时节正值作物种收之时,南方各地要种植水稻,而北方将要麦收。圣上在建元初便告曰天下子民:古人说士农工商,我朝则是农士工商。农事为朝廷第一要事,是以,把每年的四月二十九定为丰庆节,在这一天,各宫的妃子、宫人、内府、各部,都要在清晨到上阳宫神都苑专门开辟的农田里收取小麦,并将各自收取的小麦互赠给其它宫人,所有人都要参与其中,以体思百姓之苦、耕作之劳。
当然,神都苑的这片农田平日都是有专人伺候的,宫人们也仅是在这一天会参与到农事劳动中体验一回而已。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的这句诗道出了宫里的另一面生活,天下人人向往的皇宫内院,那些宫人们,也有自己说不清的愁苦,有些人一生都见不到圣上一面,终日只能呆在那一小片院子里,谨小慎微地生活着,因此,丰庆节这一天,反而给宫人们增添了很多热闹和喜乐的氛围,甚至比春节更甚。
这一天,是卫蹬安葬的日子,虽然昨天晚上他刚刚离去,但军中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况且,虽然人走了,但毒性依然没有停止腐蚀和蔓延,情况已经不允许再拖延了。
从昨晚回来之后,我便一直呆在营帐里,皇甫泰带着人在外面送卫蹬最后一程,我们之前闲聊时,卫蹬曾对我们说过,将来他走了以后,一个人呆在地底下太过孤独,一定要先用火葬,再把骨殖安葬好,这样他的躯体埋在地下,可灵魂能飞到天上看着我们。
士兵们整齐列队,架好柴堆,把卫蹬放了上去,他今天一身明甲,甚是威武,营帐外,火把扔到了柴堆上,映着冲天的火光,我们都相信,卫蹬的灵魂跟着这冲天的火光一起飘到了天上。
我始终没有出去看一眼,只是在皇甫泰送他到郊外安葬时,递给皇甫泰一坛酒,让皇甫泰代我敬他,我看着皇甫泰,心想一路走过来的兄弟,也就剩我们俩人了。
我对皇甫泰说道:“送完他,回来,有事找你。”尽管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找他,但我还是特意这么说了一句,好像生怕他也走了不再回来一样,这一刻,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慌,仿佛生与死的距离就如此之近,随时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什么事情,便会促成这种由生到死的距离的转移,转移得没有一点声息。
从正午到傍晚,天空从湛蓝如镜变成了彩霞漫天,火红的晚霞把京城西边的天儿绘成了一副绚丽的画卷,它的手笔比我和皇甫惟明都要好得多,残阳如血,把云彩都烧红了一片。
卫蹬真的走了,他走的这天,天空变成了从来没有过的这样的一种美妙多彩,大概是离阳城送别他的最后的礼物,营帐外还留着半晌时那一股松木燃烧的气味,我转身进了营帐,等皇甫泰回来。
天色擦黑了,外面的彩霞却依然绚丽无比,舍不得褪去,尽管夕阳早已经躲到了远处尽头兮首山的后面,可被夕阳烧着了的云彩还没有熄灭,把营帐都映得红光颖颖。
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但沉稳的脚步声,这是只有军队行路时才会形成的一种特有的声音,他们回来了,一个人飞跑着的动静,离我的营帐越来越近,盔甲规律地碰撞着那人的双腿发出“嚓嚓”声,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皇甫泰,我像大赦般松了一口气,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来。
皇甫泰直接掀开帐门跑了进来,脸上却不是刚送完卫蹬的那种悲恸之情,而是急急地说道:“宫内着火了。”
他的盔甲上湿漉漉的,我问他:“你去救火了?”
“没有,外面下雨了。”皇甫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十分心烦,不想再去管什么着火还是下雨的事情,但顿了顿,还是把这件事放到了心里,下雨了,那着火怕什么?!天降大雨不是直接给浇灭了。
但我还是走了出去,我走出去一看,果然,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彩霞,太阳早落山了,大营西边,大概是宫城和皇城的方向,虽然看不到火光,但半边天都被映红了,足以见火势之大,营中有云梯,我连忙登上云梯,看到的确是宫城里燃起了大火,虽然天上有雨,可这毛毛雨面对这冲天大火,跟没下差不多。
“要救火吗?我去点齐三营人马。”皇甫泰说着便要去叫人。
我一把拽住了他,说道:“我真替你发愁啊,冲那么靠前干什么?宫里有专门救火的火班,用不着你瞎操心,再说还有那么多亲卫呢?点齐三营人马你是去救火还是逼宫?!”
看着皇甫泰有点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凡事有卫蹬拦着你、提醒你,以后你呀,还是多长点心吧,别一遇事就只管往上冲,想清楚了再干。”然后又看了看那边的火光,“点五十人,别带兵器,带水具,跟我走!”
虽然我知道这时候,宫内的大火正急,可越是这时候我们反倒不能急了,刚出营门不久,就见身穿不同衣服的几拨人马,有军队也有官服,连水具也没带,就急吼吼地往宫城方向赶,以圣上的猜疑心,急吼吼地恐怕不是去表功,而是去送死,最好的结果也得是调离京城,不过真能这样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我想,反正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何必宫里不急宫外急呢?一个兄弟已经因为这案子去了,这大火十有八九还是跟这狗屁案子有关,再说,自从之前福寿殿和无逸斋着了大火以后,宫里对于防火的问题愈发重视,增添了很多救火器具,强化了火班训练,这次的火势虽大,但宫内建筑的防火设施和火班料想能控制住火势,不至于威胁太大,想必现在着火点附近的宫人们都已经疏散到了其它地方,剩下的就只是着几间屋子和什么时候能灭了火的问题了,至于皇后娘娘,料想无虞,她住的那一片都是水脉,火势蔓延不到那里。
皇甫泰张望着飞奔去宫城的那些人,显得有些焦虑,我对他说道:“皇上不急急太监,你要去当公公啊。”
“可侯爷,咱这样,那这不成了专门演戏去了。”皇甫泰说道。
“就是演戏去了,演戏怎么了?当真让你救火去?显你能了?”我见他还是不开窍,敲打了他一句,皇甫泰这才定下心来,跟着我悠悠晃晃步行往皇城去了,路过煎饼摊儿,还每人吃了一套煎饼,半个时辰以后,才过了皇城的大门。
皇城里的人早就乱成了一团,墨垣卫、大理寺、刑部、礼部、工部、御史台、豹韬卫、金吾卫等众人乱糟糟地跑着,有往外跑的,也有往里挤的,我不禁骂道,这还只是着了火而已,便乱成这样,要真是锁甲军突然发起攻击,这帮孙子可想而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平日里一个个颐指气使的样子,现在被一把火都烧出了原本的德行。
我忽然看见了云其,她正挽着李广如的胳膊站在一处马车旁,我这才发现,李广如便是那天在离河游船上坐在她身边的人,只不过那天换了身皮,没认出来;此时看起来,仍然是玉面长身,风度翩翩,脸上带着那个标志性的笑意,看着大火好像有些开心的样子,也可能是向众人展示自己的临危不乱,他现在已是豹韬卫从四品军官了,也不知如何升得这么快,而那天在船上,他就穿着豹韬卫这一套行头。
他们两人都看见了我,那李广如本来玉树临风地在指挥下属奔忙救火,看见了我,便把手放在了搂着他的胳膊的云其的手上,然后礼貌地点了下头,继续指挥着士兵,举止之间颇显精干和魄力的样子,云其则是冲我一笑,那个笑容让人一言难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然后便含情脉脉地看向了她面前这个令人倾倒的男人,不过,后来她还是走了过来,说道:“苡南大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是冲云其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接着问下去,然后我看向了大火,一股炙热的热浪迎面扑来,我忽然有些释怀了,心中再不似从前那样的艰难和纠缠,我转过了头,冲他二人拱了拱手,便和皇甫泰走了。
“这家伙倒是挺能装的,斯斯文文的,用卫蹬的话说,叫衣冠禽兽。”皇甫泰说道,“卫蹬要是在这儿,准得骂他。”
我说道:“你还会用四字成语了,我们这群大老粗哪能跟人家比,你斯文还是我斯文?”
皇甫泰说道:“我感觉你还是挺斯文的。”
“去逑吧,我有鸡卵斯文,我也就配跟你们这帮粗人混,我也是粗人。”说完,我便继续往前走了,走了几步,我看了看皇甫泰,我忽然感觉,皇甫泰现在变得有些一样了,似乎很久没再听到他那句“善哉”的口头禅了,连痰和唾沫也少吐了许多,而且变得确实斯文了一些,不似从前那样粗野,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和卫蹬像是外貌和内在完全调个儿错位了一般,现在看他有些斯文起来,同他原本俊朗的外表虽然有些契合,却又有些不习惯了。
过了皇城大门,走了没多远,我跟手下人说,你们表忠心的时候到了,众人提着水具,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从皇城门口冲到了宫城门口,朝中不少大臣勋贵也都堵在那里,一筹莫展却也不让开路。
守卫说道:“侯爷,大火阻断了宫里的路,你们进去也白搭,路被堵住了。”
我顿时故意竖起眉毛怒斥起守卫来:“圣上在里面受苦,你却在这儿跟我说进去也白搭,前面就是炼狱,我也得冲进去!”说完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弟兄喊,“弟兄们,跟我进去救火!”一众人便推开众人,涌了进去。
走进宫门,刚拐了个弯,便看到熊熊烈火横在跟前,那守卫所说不假,这么大的火,别说冲过去了,就算插上翅膀飞过去也得被烤焦,五十多号人拿着水具开始灭火,灭了半天火势一点没见小,大殿倒塌后燃烧的木料横在了路上,把火引到内宫去了,但好在再往前一百余丈,有一条横亘宫城的内河,火大概再蔓延三四处大殿就会烧到那里,不过,烧到那里应该就是终点了,只不过火势太大,不知道还要着多久。
皇甫泰说道:“只有一条道现在能绕过这里进宫里去。”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条道,便白了他一眼:“想都别想,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再说圣上也知道那条道,墨垣卫的人正看着呢!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不是来找死的,这条道不要提了,除非圣上特许。”
这时,听见一个人在喊我,众人四处寻摸着,最后看到不远处一旁角楼上有个太监,正挥着绣帕居高临下地在喊我。
烈火把梁柱烧得噼啪作响,只听得那太监喊道:“侯爷,圣上召您前去。”
我想了想,冲他喊道:“公公,火势太大,过不去,那个,您能通禀圣上一声,我们能走那暗道进宫吗?”
“哎呦,我的侯爷,都什么时候了,圣上刚吩咐了,让您进来,您爱走哪走哪,您走密道也成,您飞过来也成,您快着点吧,祖宗哎。”太监急道。
我故意喊道:“那公公你替我作证啊。”
“哎呦,祖宗哎,您快着点吧。”
于是,我带着人又折了回去,墨垣卫的人这两天把发现密道的旧官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宫内一着火,他们更加紧张了,加派人手看着这里。
但宫里已事先给他们传了话,这些平日里跟所有人都欠他们钱一样的臭脸,见了我,都纷纷让道,我们顺着树杈上的密道口鱼贯而入,再出来时,已经到了泰极宫蔺妃宫的院子里,这里同样有墨垣卫在把守。
这里现在只有两名墨垣卫看守在井边,泰极宫、福寿殿、无逸斋,这三所挨在一起的宫殿全都位于宫城东南侧的一个冷清的角落里,而刚才起火的那处殿宇,正好位于三所宫殿通往宫外的一处必经之路上,并且紧挨着宫内另一条进宫的主要道路,因此火势大了以后,倒塌的偏殿房屋便随着大火把进宫的主路和这三所宫殿通往外界的道路全都封住了,是以刚才起火伊始,火势还不大时,周围殿里的人都去救火了,等火势大了以后,已经出去的人便回不来了,而泰极宫的人也早已去神都苑参加丰庆节去了,还未回来。
众人从井口出来的时候,这些墨垣卫用一种极不友善的牢骚话不耐烦地催促着弟兄们,仿佛在他们看来,这些从暗道里爬出来的灰头土脸的人都是一帮反贼,一帮地鼠,或者都欠了他们百十吊钱一般,皇甫泰吐了口痰,一个没忍住,上去想动手,但突然又半路停了下来,这是我一次见他竟然自己拦住了自己,看来刚才我说的话他听了进去,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个人一直在身边看着他不让他出错了。
可正当我打算去面见圣上时,刚才那个在角楼上喊我的太监又在角楼上出现了,这时,却换了一副面孔对我喊道,圣上带着众嫔妃到上阳宫去了,说今天不必见了,火灭了之后就回去吧;这个太监所在的那个高高的角楼,虽然站在其上可以联络到火场外的人,可他自己也被困在这里,总不至于是圣上用飞鸟给他传的书吧?!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皇甫泰上来小声问我道。
“知道什么叫圣意难测了吧?圣上是想看看我们从哪进来的,会不会不加禀报就直接闯暗道。”我把他拉到一旁,避着墨垣卫,沉吟道,“另外,我猜圣上估计是想让我亲眼看看这大火,这是在催我们加快进度,背不住......”
“背不住啥?”皇甫泰问道。
“说不定连我们也怀疑上了!幸亏我们没有第一时间往这儿跑!”我看着不远处着火的那处宫殿,距离福寿殿和无逸斋不远不近,那是存放宫内绢布的一个大库房,火势比刚才小了些,但热浪仍然熏得人脸发烫。
雨下得比刚才的毛毛雨更大了些,但对于火势却有胜于无,救火的人仍然乱糟糟忙不迭地在往来运水救火,火光将周围映得如同白昼,不,是像地狱的火霞。
我当着墨垣卫和那太监的面说带人去救火,出了泰极宫,见众人已经清理出了一条通道,我却没让他们去救火,而是来到了旁边福寿殿和无逸斋的失火现场,然后让大家分散开来就地休息,自从失火了这里,这里几乎没什么人再来了,出了清理废物的人和我留下的飞羽营。
飞羽营的把总也是跟着卫蹬和皇甫泰久在羽林的老兵,把卫蹬那滑头的本领学了个十足十,这样一处看似无用但却紧要的地方,不得不派一个精明的人看着。果然,这些天,把总像看孙子一样看着这里的人,确保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出入,但清理队伍也没再发现什么新的东西,倒是墨垣卫曾来过一回,要巡查清理进度,被把总客客气气地拒之门外了。
为了看着那些宫里原本的清理队伍,同时也是为了加快进度,飞羽营也一直在帮着清理现场,空地上的灰烬废墟几乎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刚才那边火起的时候,西边远处的墙头上突然冒出了两个脑袋,几个弟兄看到后,悄悄从附近摸了过去,但中途被人发觉,那两人从墙上下来一溜烟跑了,几人从后追赶,但宫内道路不熟悉,转了几个弯就不见了人影,怕中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把总并没有让人追远,众人仍死死看守在这里,一堆烧尽的废墟,却还有人看,说明宫里确实有人对这里感兴趣。
雨忽然下大了,那边的火势已经小了很多,不到两刻钟,便被淋灭了,我赶了过去,宫殿已经几乎被烧成了空架子,屋内的绢布都被烧成了黑灰,大殿旁的偏屋也被烧塌了,倒在通道上,这处烧焦的空架子也随时会倒塌,被火烧得焦黑的木梁仍然冒着白烟。
我迫切想证实心中所猜测的一件事情,便快步朝殿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