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邝在信中提醒柳阏,安南使者已经失踪月余,墨垣卫正在四处查访,这些墨垣卫触手极多,朝中各部属下大大小小的署衙都有他们的人,让柳阏切记小心堤防,以防祸起萧墙,信中还提到严邝曾指使鸿胪寺官员扣押安南使者,并擅自截留使者随国书呈给圣上的一封密件,也就是说事实上到达圣上手中的只有那一封国书,密件消失了;而擅自扣押使者、截留使者信书,乃是蒙蔽上听大逆不道之举,以墨垣卫无孔不入的消息网来说,绝不会没有一点耳闻,恐怕圣上早已对此事有所警觉,那么,严邝在圣前一再失措,与此事恐怕脱不了干系。
这封信写好之后,虽然派人发出去了,但柳阏却没有收到,而是到了宁国公手中,蹊跷的是,严邝和柳阏在此之后没有再联络过,这封信便不知所踪,不久之后,便到了那场震惊朝野的朝会之上,严邝随之被毒杀身亡。
随着事态的进展,直到赵公公落网,这封信在沉寂了月余后,才又重新浮出水面,到现在为止,虽然迷雾重重,但摆在眼前最显眼位置的,就是一件事,宁国公是如何获知严邝写给柳阏这封信的,又如何截获的,为何不呈给圣上?如果说宁国公和这二人是一伙的,那柳阏又为何要上奏弹劾宁国公谋反,是因为内讧?难道不怕打翻了船自己也掉到水里?关键是圣上的态度耐人寻味,我原想同侍卫领班一起进宫面圣,探探圣上口风,但走到宫门口却被太监拦住,说圣体欠安,只召侍卫领班一人进宫。
圣上的面虽然没见着,但信刚在柳府我是看过的,那信的落款处有一浮萍草印记标志,这些天以来,对于这个标记我印象至深,这是先前像幽灵一样一再隐现的严公子身上那块玉佩所有的纹饰,所以这信虽然目前来看是严邝写的,但保不齐里面有严公子的手笔,或者干脆是他伪造的,不过严邝、严公子和这伙人之间的关系尚没有厘清,实在无法判断信的准确来源。
此外,这信并非是用毛笔书写的,而是用雕版印刷上去的,至于这是原稿还是根据原稿印制的副本,目前尚不清楚,书写书信的人大概是怕人认出自己的笔迹,从这一点上看,书写书信之人不一定就是严邝。
虽然书信不是手写,但也并非无迹可寻,这雕版印刷虽然是成熟的工艺,前朝时却只有官家的印书局可以使用雕版印刷工艺刊印官府许可内的书籍,或者是地方官府审核通过的书目,亦或是国子监和地方官学推荐的书目也可以刊印,但使用雕版印刷刊印书籍始终被朝廷限制在京城印书局及地方上印书局的分署范围之内,前朝明令禁止私人开设印刷坊印制各类书籍等物,但民间仍渐渐衍生出许多暗中印刷的小作坊,屡禁不止。
到了大皓朝,朝廷放开了这一限制,允许私人开设印刷作坊,经由官府备案即可,所印书物须提前经官府审验方可刊印,同时须同其它店铺一样向官府纳税,税额按刊印物品数量等份缴纳。
这雕版印刷之术,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它不同于毛笔的任意书写,而是需要先将书信写好,再依照书信,在板材之上,由技艺纯熟的工匠刻字,工匠须刀功娴熟,富有经验,在板材上刻出凸起的阳文,与碑刻之法相反,待板材雕刻成型后,刷上墨汁,覆以纸张,便可把字印在上面,不过这一方法适合大规模印制书籍,像书信这样的东西不值当如此麻烦。
因为该法费工费时,费用不菲,京城之中,这样的印刷作坊不多,除了官府的印书局,私人作坊大约不超过五家,而且,因为工匠技艺手法和所用板材的不同,印刷风格也都无一相同,辨认出此封信出自哪个作坊,并非难事。当下,我便遣人往印书局和各印刷作坊查验,只是信件已由侍卫领班交到了圣上手里,因此,我便先让人确定京城中所有印刷工匠的身份,然后再带回各自印刷书物对照辨认。
目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拜会宁国公,围绕在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他看似不问朝政,已远离权力中心,但朝中之事又似乎件件与他相关。
那日我布置包围圈,跟踪倭人,将云其救回,随后,她又跟着我在水门处等待时机,突袭了柳府,不禁感情又近了一步。案情到这儿暂时告一段落,还没有新的进展,于是我便到北市绸缎庄亲自挑选了一方苏绣锦帕,然后到广陵王府约云其到离河边郊游。这天,京城上空蓝天为底,白云如翼,离河边风光漾漾,天气甚好,到了广陵王府,云其收下了锦帕,却没有出来见我,而是让侍女给我捎话,说她身体不适,要在府中休息,且说都这么大了,你我兄妹之间不用这么客气,总是送礼物显得很奇怪,以后勿要再随意相送礼物了,云其的态度的变化,不禁让我感到十分奇怪,心中甚是气闷。
从广陵王府出来,顿时感觉到今天原本明媚的阳光无比刺眼,天气燥热,于是便找了一家附近的茶肆,点了一壶茶。店家问我用什么茶,我说随便来上一壶,过不多久,店家端上来一壶桂花茶,这桂花茶像是陈年的桂花,我斟了一杯,送到嘴边品了品,直觉香气浓郁,熏入口鼻让人心烦,便把茶搁到一边去了,我坐在靠近路边的一处围栏旁,一辆马车驶过,车轮在地上带起了一阵灰,飘得四散都是,几个女子结伴挎着花篮从外面经过,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听得人心里愈加烦,我便放下两个铜板,径直出去了。
头顶上的日头显得更盛了,外面晴朗得有些过于耀眼了,我骑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突然没有了皇甫泰他们在身边的喧闹,顿时感觉自己又变得像一个孤家寡人似的,或者说,一直都是,只是有他们在身边时,琐碎的杂事暂时让我忘记了这一点,现在这种感觉又重新占据了大脑,我在街上走着,想到圣上命自己接手的这个案子,又不禁感到光阴虚度,似乎正在努力做着一件和自己压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
这条街也不算长,但却走了很久却还没有走到头,查案子的时候,我尽量想象自己是在保护百姓,尽忠朝廷,可现在一个人走着的时候,街上还是和平常一样人来人往,但来来往往的人不知是昨天那帮人还是换了一帮人,与我素昧平生,甚至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有时候,尽管忘了自己做一件事情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做得久了,尤其是同身边的人一起裹挟着做的久了,便像失心疯一样不知道为了什么,却还是要坚定地做下去,尽管坚持做下去的这件事不一定和自己真的有什么关系,想到这,我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和我此时的想法颇有些相像,而且是我早就想再去拜会的一个人。
计划里,我是打算先见见刚回府中闭门思过的宁国公,可想到宁国公刚刚回府,在见他之前,我更想先见另一个人,便是那位亲自带人将我“抓个正着”,然后又亲自带人为我“洗刷冤屈”,脱裤子放屁,前后脚把我抓了又放的前京兆府尹公孙大人。
这位老兄是一位山水田园派的官员,他总像是把什么事情都干了,又像是什么事情都和自己压根没有半块铜板关系的样子,典型的特征就是随时随地一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表情。
他走路时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迈着稳稳的但却看似有气无力的碎小步伐,他坐下时总是先用手扶在椅子两侧的靠手上,先坐到虚空一半儿的姿势,然后再像支撑不住的样子腾地一下瘫坐到椅子上,然后长吁一口气,仿佛刚刚扛了百斤重的麻袋累脱了力气的样子;如果没有椅子,他便坐在台阶或者凳子上,先用手叉在两腰上,然后再慢慢坐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好像刚捶打浣洗完衣服的酸腰妇女。
若是平日里,他走在路上,就只管盯着路往前走,从不留意周围的热闹和人,似乎整条街上就他一个人,往往熟人从他面前经过,他也跟没看见似的,或许他真的没看见;但是如果碰到恶人欺压百姓的事儿,他又总是能抢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发现,然后用一种慈祥且又温和的态度将狠辣的惩罚施加到恶人或不法官吏身上,他曾经面带笑容的,把一个拿小贩果蔬不给钱的下属官员,客气地请到街道中央人多的地方,然后命手下扒掉他的上衣,当街用沾了水的鞭子鞭笞,越是把这样狠辣的手段用这温和的方式施展出来,越是令那些恶人惧怕,人送外号——笑面阎王。
吏部每年对他的考语都是“中中”,以示该员每年在京兆府任上皆是碌碌无为,但也没有什么差错,这位前任府尹公孙大人,却对此考核评价十分满意。
这位被我带累的公孙大人,自从离任后便像躲避瘟疫一样带着事先准备好的行李直奔城门而去,离开京城彻底消失了踪迹,但不管他再怎么躲藏,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当初他离任时,我便让人偷偷跟着他,一直跟到他的落脚之处。这位公孙大人叩谢完圣上的不杀之恩,只身带了个包裹便步行出定鼎门去了,出了城门,雇了马车,走了一天,到了距离京城五十里远一个叫叠庄的村子,村子在山上,大约只有十几户人家,前后左右皆是密林,只有村子中间的一条路通往两边山下,派去的人便看到公孙大人进到一个小院子里,院子在悬崖边儿上,正门正对着悬崖,右墙紧靠着一处高耸起来的崖壁,后墙也被崖壁包裹,左墙挨着一片开阔地。
出门后左转,沿着一条院墙和悬崖之间约只有一丈宽的小道往外走,走上十几步才能走上那片开阔地,开阔地没有土壤,皆是大块平整的风化山石,开阔地尽头的林子边缘能看到一条羊肠小道,那是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路。
派去跟踪的人先是在林子里远远看着,只见他进了院子,然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于是那士兵又悄悄摸到院子后墙,爬上了紧挨着后墙的崖壁上,崖壁高约三丈余,士兵用随身携带的飞爪爬到了崖壁上,藏在崖壁上一颗崖柏后。
院墙和院内的屋子都是就地取材,用竹材搭建而成,墙壁上有不规则的缝隙,跟踪的人藏在崖柏后,透过大窗,也能依稀看到屋中的情景,这屋里非常简陋,桌凳俱是用竹材制作,还有一个竹床,桌子上放有几只茶杯,除此外屋内空无一物,堂堂的前京兆府尹,在归隐之后,能适应得了这么简陋甚至漏风的住所吗?如果说他提前准备好包裹,是因为早有归隐之心,并为此做好了准备,那怎么会在自己的隐居之地却毫无任何准备呢?士兵多留了个心眼,坐在崖柏根上,靠着崖壁耐心地等待了起来。
果然,到了天色擦黑的时候,公孙大人从竹柜里头拿出一身行头,看样子是提前准备好的,换上之后,出了院门,原路下山去了,看来他从京城至这山中的一日往返,多半是怕人跟踪,因此等到夜里,万一有尾巴,好叫来人放心归去,然后再偷偷潜回城内。
公孙大人下了山,早已有一个随从在山脚下等着他,二人骑马往城门口驰去,我们在山脚下布的装作客商的暗哨跟了上去;公孙大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到了定鼎门,原路返回了城中,进了城门,沿城墙西拐,过了一个坊,便到了紧邻城墙的宁人坊,在通济渠旁。
这里有公孙大人的一处宅院,不知是什么时候备下的,京兆府中没有其本人在京城的住宅备案记录,想来这对于离任不久的前京兆府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出过府门,府中的一应事务采办均由府里下人外出购置,从此便隐迹于京城之中,大概这位深谙官场的前任府尹大人明白,尽管京城之中潮流暗涌,是天底下最不太平的是非之地,可对于一个曾经身居要职注定无法独善其身的人来说,隐藏在这个是非之地,不失为一种对自我安全的有力保障。
打定了主意,我便暂时将其他人和事情强制性地抛置在脑后,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尽管对于我这样极端内耗的人来说,做到这一点很难,但我还是暂时迫使自己将这些事放到了脑后,而后,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顿时一轻,骑马往南去了。
路过天津桥的时候,桥上已经挤了很多的人,桥头有卖风车的手艺人,一文钱两个,我便买了两个,一边一个插在马鞍上,打算兜着风车去见这个公孙大人,然后骑马准备过桥,桥上尽管挤了很多人,但大多站在桥两旁欣赏两岸风景,或是朝河里投洒些花瓣儿之类的东西,我徐徐而行,骑在马上边走边看河里的风光。
河面上有许多船,有楼船也有小舟,多有丽人才子泛舟河上,河面上的粼粼波光,映到人脸上,显得脂粉娇艳,与如墨乌发交相成一副画卷,其中有一只小舟进入我的视线之内,这是一只乌蓬小船,船尾一人正在划船,船头放了一只小炉,一个人坐在炉旁在马扎上煮茶,这两人看着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蓬仓内还坐着四个人,三男一女,仔细看时,那女人竟然是云其,她一人坐在一边的船舱里正一副娇羞的模样,笑着和对面的人说话,坐在她对面的是也是一个年轻人,正在一脸爽朗笑容地同云其说笑,另外两人在一旁起哄,这几人都穿着同样的素服,我仔细一琢磨,这几人原来都是皇甫泰军中的年轻军官,那日在山里废弃营寨前营救云其时,我派去的那几个人中的其中一人正是在船头煮茶那人,其余几人是当时跟在皇甫泰身边的人,怪不得看着眼熟,这些人都是朝中大臣的子弟,在军中轻骑营里历练,除了船头那人,其余几人都未在边关打过仗,我不禁诧异,印象中他们只见过一面,是怎么联络上的,又怎么会一起出来游船。
那只小船的船头正对着我,我便下了马来,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牵着缰绳便想离开桥上,忽一人拽住缰绳,怒道:“干!回去就打发了他们,手底下还有这号人呢?!”
原来是卫蹬,他先我一步经过这儿,也看到了这船上的情形。
我笑了笑地回道:“人家没错,也都算是立过功,军人遵军法行事,你凭什么打发了人家。”
卫蹬紧了紧衣领,仍然怒道:“可这帮人真他娘犯了我的恶心,我最烦这帮见缝插针的白面秀才!简直不算爷们儿。”
“嫉妒人家长得白了?办正事儿吧,跟我去一趟南边。”我面无表情地说道,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儿,大概卫蹬也看出来了,遮是遮掩不住的,“那不是我娘子,是广陵王的千金,人家游玩,干你我何事,这事儿就此打住,不许再提,不要管人家的闲事儿,没正事干了?走!”
卫蹬喃喃说了句:“自古伤情空余恨啊,几人欢笑几人愁,也罢。”说罢,替我牵着缰绳,连同我那匹马,一起过了桥,我阴着脸在后头步行走着,等过了拱顶,游人渐少,我二人便上了马,卫蹬说道:“侯爷,他们看见咱们了。”
“走你的。”我说道,一鞭子抽下,马嘶鸣一声,随即撒开蹄子朝大路奔去,卫蹬紧跟着我而来。
赶在巳时末,我二人摸到了宁人坊公孙大人的府门口,在路上我还特意买了一坛烧酒和两只鸭子,来到府门口,这儿并没有像别的府宅一样在门口悬挂带有主家姓氏和其它标记的灯笼,只有门额上一块牌匾,牌匾上只有“居所”二字,我心中不禁好笑,这简短二字反而会引人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