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信箭
作者:山顶洞人类   半死离阳,凶茧最新章节     
    他伸手到侍卫领班怀里,掏出了那个用油纸包裹着的锦盒,然后把他拖到船尾,推了下去,小船被风雨和渠里汹涌的水颠簸得几乎要倾覆,重重地撞在了渠沿上,侍卫领班掉进渠里,就像一块石头沉了进去,一个水波打过来,他的头顶便湮没在了水下,看不见了影子。
    严公子拾起船篙,顺着水流往北撑去,感觉船越发沉重,每一篙都要耗费比刚才明显要多的气力。
    中间路过了一个水门,这是看守渠道的守门,和坊门的作用相同。水门上半部像一座平底桥一样横跨在渠道上,上面有一间小房子,称之为水门楼;下半部则是一个由若干粗木做成的木栅栏,可用绞盘收起、下落,作拦阻放行之用。此时,门楼里的守军看到了门下木栅栏旁站在船头渡公,这水门不高,门上便是一层低矮的门楼,几个守军此时都在楼内避雨烧酒,严公子站在船头举着令牌,守军透过窗缝,看到了和窗缝只离寸余的令牌,便招呼屋内几人绞动设在屋内的水闸机关,放船过去了,想要弄一个能通过水门的令牌,对于严公子这些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船顺着渠道继续往北,进入履顺坊,又行了一段距离,严公子把船篙扔到了船舱里,一跃上了渠岸,往一处废弃的宅院走去,这宅院在坊内西北角,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在雨中走着,很快便湮没在了雨中。
    就在刚才,小船经过水门楼后,我把适才打开一条缝的窗户关上,卫蹬在收拾他那被打湿的衣角上的几个泥点,皇甫泰在饮卫蹬刚烫好的酒,云其揉着手腕抱怨道:“没想到竟然是他?!找了他这么多时日,刚才你们不如直接把他按河里,又放他过去了。”
    “我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现在计划有变,抓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务之急了。”我接过皇甫泰递过来的烧酒酒,咕咚一声咽进喉咙里,顿时暖和了许多。
    “那是为什么?”云其问道。
    “你什么时候见过幕后坐第一把交椅的人,这么频繁地亲自往来跑腿,给人传递情报。”我把酒杯放在桌上,又端着一杯热酒,走到了云其身边,递给了她,看了看她的手腕,只是被水门机关的反力冲着了,无甚大碍。
    “该行动了,再晚人就丢了。”我说道,眼看皇甫泰端着烧酒背对着我们不动弹,卫蹬抻了抻收拾好的衣角,披上蓑衣出去了。
    不远处,严公子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一处荒废的宅院,看门头样式,大概是前朝的住户留下来的,而这里虽然在坊内的西北角,但邻近一条大街,商铺较多,平日里人来人往,十分显眼,但在这种大雨天,这种平日里人声鼎沸之处,因各人居家避雨,反而安静无比,严公子和他背后这伙人,恐怕就是专挑这种时候来传递重要情报,幸好京城多雨。
    严公子走到宅门前,从门框上剜下来一个活动的木条,把刚才从侍卫领班身上抢到的这封信卷起来塞了进去,又把木条封上,然后便快步离开了。
    卫蹬看到严公子把信放到门框里后,并没有着急取走信,而是只身跟了上去,跟了几步,打算动手拿下这个如鬼魅般的人,心想一旦放走他,再抓就难了。
    他此刻单人行动,周围并没有我们的人,一是怕对方在周围留有眼线,所以我们并未在坊内提前布置人马,避免打草惊蛇,而按照计划,两刻后,我便要离开水门,到另一个地方去,所以无法同他一起前往,此外,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必须由他或者皇甫泰去做,他已然跟了上去,我只得将任务分派给了皇甫泰;二是我们也没想到接头的人会是严公子,仓促间也根本来不及作任何布署,难有分身之术。
    大雨如瀑,弩箭的杀伤力锐减,就在卫蹬准备拔刀冲过去拿下他之时,忽然想起了我刚才说的话,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忍了忍,还是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退了回去。
    废宅门前,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蓑衣戴斗笠的黑衣人出现在了那里,他看了看破旧的门框,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塞在门框活塞里的木条,取出了那封信,然后匆匆而去。
    就在废宅对过不远处的一张遮盖沿街货物的雨布底下,卫蹬已经提前藏到了下面,把黑衣人在废宅门前的一举一动都看得一清二楚,跟他呆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他是在卫蹬藏进雨布之后才钻进来的,他刚一掀开雨布,卫蹬一惊,以为又中了严公子埋伏,回手一弩便朝他面部劲射了出了一支箭,却没想到如此近的距离,却被他一把接住了箭,随后卫蹬才看清对方是友非敌,紧接着,那人示意卫蹬噤声,取信的黑衣人便来了,黑衣人在宅门前取走信后,卫蹬在这个人耳朵旁说了几句话,便从雨布下出来,去预定地点向我复命。
    那人前后脚也从雨布下钻了出来,跟着取走信的黑衣人,也消失在了雨幕里。
    天上的浓云越来越厚,整座城都暗了下来,像夜晚一般,伴随着电闪雷鸣,像离阳城从前经历过的一场破城时生灵涂炭的天色景况一般,只不过那时城中宛如夜晚一样的境况是由焚城时滚滚的浓烟造成的,这一切过后,城中的百姓大部分便会被新的居民替换掉,京城盛景便掀开了新的一页,人会消亡,可城总是新的,新来的人清理掉残砖断瓦,扫干净灰烬,待硝烟散尽,看到这京城繁盛之景,过些时日,便怎么也想不起来它曾经炼狱般的惨况了。
    那人的脚步像有粘性的蛛网一样,粘在了前面那个黑衣人身上,总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不被他发现,但是也不会跟丢了对方。
    那人跟着黑衣人,尾随至漕渠边,藏到了石柱后面,黑衣人往后一看,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雨瀑倾盆。
    黑衣人上了刚才严公子留下的那条船,从船舱里捡起船篙,逆水划了起来,虽然是逆流,而且雨很大,但这个人显然是个弄船的好手,这只小船在急流中随浪起伏,顺着来时的路,向南而去了,黑暗中,一个黑影从船尾闪过,黑衣人耳力极佳,回头看了看,依然什么也没有,这么大的雨,他想,大概是自己眼神恍惚发花了,为保险起见,他把船里外看了一遍,船上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周围全是汹涌的渠水,好像渠水里藏了会弄水的怪物一样。
    这个时候,坊门全都关闭着,虽然吃力,但走水路却不失为一种最可行的选择。
    我和皇甫泰三人还在门楼里呆着,刚要分头行动,却见刚才过去那条船竟又驶了回来,离近时,却发现渡公换了一人,明显不是刚才那位严公子,想来卫蹬、严公子、同他接头之人,都已经离开了履顺坊,这时突然见这条船又回到了这里,不禁觉得奇怪,计划全被打乱了,我们着实没想到他们在拿到信之后会原路返回到这里,这太不符合常理,去而复返对于细作来说风险极大,非常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更有可能会自投罗网。
    这时,那个渡公的身后,船尾贴近水面的地方,忽然露出了一个脑袋,那人全身都泡在水里,用一只手拽着船尾的锚绳,另一只手冲我们悄悄地作了个手势,然后迅速低到船板下,这是个我们所有人都熟悉的手势,示意放行,但看肩膀处露着的衣服,明显不是卫蹬。
    显然,船上的渡公并没有发觉船尾后还藏着一个人,竟然在急涌的渠水中攀附在船后跟了他一路,我升起水门,把船放了过去,同时吩咐皇甫泰,尽快把暗哨都撒出去,在各坊约定潜伏地点候命,一有情况立时来报。
    船继续往南行驶,到了归义坊,途径宁国公府邸,然后继续往南,行至坊南,在岔路口西拐,顺着漕渠,行至立德坊。
    立德坊是羽林卫大营所在地,除了卫所驻地外,这里同其它坊一样,多有百姓居于其中,且该坊算是离阳城中颇有特色的一个坊,漕渠自西南流入该坊,在该坊入口处形成一个颇大的水泊,名曰新潭。
    新潭又分出两条支流,一支向东,流至坊东时一分为二,一条流入归义坊,一条从立德坊东侧往北流去,至坊北处又西拐;新潭分出的另一条支流,直接往北流去,与另一条坊北的支流汇合,这样一来,漕渠渠道围绕该坊一周,立德坊整个便处于漕渠水流的包围之中了。
    船行至立德坊后,继续向西,一直行到新潭,停靠在新潭一处林木茂密的水泊岸边。
    黑衣人将船篙扔入水中,任船顺水漂走,然后从岸边延伸下来的台阶上去,朝不远处一个庄院走去,船后,那个黑影翻到船板上,悄悄跟上了黑衣人。
    庄院离新潭不过几十步,黑衣人很快便来到院门口,轻叩院门,里面的人似乎等候已久,刚叩了一声,门便开了,黑衣人一晃进入院内,门随后又被关上了。
    跟着的那人从腰后拔出一支劲弩,放入一支特制的三棱弩箭,箭头绑了易燃之物,是用磷石粉混合硝碳、火油,装在竹筒中的一个物件,是手下人特制的传信之物。竹筒用桐油反复浸过,弩箭射出时,随即点燃竹筒内的易燃物,弩具的牛筋弩弦可将箭头劲射而出,或是射向天空,或是射向远处的树上,遇雨不灭,可燃出红色火焰,即便在黑暗雨中也极为醒目,那人怕雨大不易识别,一连射出两支弩箭,一支射在了远处拐角处马车店外的树干上,一支射向了新谭对岸。
    竹筒很快爆燃,在大雨中炸出了两团红色,马车店的门开了,一个轿夫拔下弩箭驰马向东北而去,方向是归义坊北的水门;另一处离此地百步开外新潭对岸一个没有套马只有车厢的马车上,匆匆下来一个人,向着离新潭不远处羽林卫大营旁的一家客栈而去。
    庄院门前,那人发出弩箭后,看着这座高墙围起来的庄院,它的墙很高,以至于站在院外看不到任何院内屋顶露出的边角,即便站远一些也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可这难不住他,他取出飞虎爪撑着,脚在墙面上几个垫步便轻松上了墙头。
    院内的景况让他颇有些吃惊,这院里不同于寻常宅院,除了第一进院子和寻常院子一样有中堂、厢房之外,后面的布局还是头一次见,中堂后只有一处二进院子,但却非常大,像是把四五进院子打通了一般,二进院里房屋低矮,但一水的八九丈长的排屋,在院内整整齐齐地排了五列,每一列房屋都很长,以至于每一列屋子墙面上都开了不下六个窗户。
    那人跳入院内,潜到中堂窗下,捅开一点窗纸,看到屋内有两人,一人是刚才那细作,还有一人背对着窗户,看不清样貌,只见他围着貂绒围脖,戴着裘帽,在和那黑衣人说话,在这种四月将近五月的闷热天气,这人却围着一条围脖,像是害了什么弱病一般,甚是怪异。
    裘帽男人紧了紧围脖,问黑衣人道:“赵公公死了吗?”
    黑衣人笑道:“死得透透的了,自己死在了牢里,省得咱们动手了。”
    “蠢货,自以为很聪明,没想到早在数月前就被人盯上了,幸亏秦公公提前送出了消息,我们才能将计就计,演上一出好戏,不然这人还真不好处理,他知道我们太多事情了。”裘帽难说道。
    黑衣人附和道,是是,突然又疑问道:“秦公公冒着风险提前把消息给我们送了出来,会不会暴露?”
    “呵呵,秦公公是什么人?别看他年轻,那可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不然能成皇妃身边的第一红人?这几年我们的很多事情如果没有秦公公援手,早就散黄了。”裘帽男开始来回踱着步,但依然看不清他的脸,说到最后,冲那黑衣人摆了摆手,“他做的事,不会出错。”
    “那是,我多虑了,他如果出了问题,恐怕昨晚就被拿下了,再者说,他真是漏了底,那我们还能活到今天?”细作这下也信心满满起来,将刚才的担忧之色一扫而光。
    “秦公公昨天下午先是出宫给我们通了气,接着又回宫给皇甫贵妃上眼药,也真是上天助我等成事,偏偏那个侍女跟着他进了宫,被皇甫贵妃看了个正着,一切都水到渠成,任她想不信都难。”裘帽男人说道。
    “大人,那个侍女是哪的人,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黑衣人又担心道。
    大人?这人难道是朝中大臣?窗外,雨刷刷地下着,雨声很大,但屋内两人的谈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窗外那人的耳中。
    “这个我问秦公公了,那是他提前安排的心腹,昨晚已经亲手处理掉了,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裘帽男恶狠狠地说 道。
    裘帽男走到桌前,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封信,旁边是打开的锦盒,他把信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又放回到了桌上,很显然,这封信他已经反复看了很多遍。
    “这赵公公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藏得够深的,秦公公此前发信与我,说赵公公暴露了,被武阳侯盯了最起码半月有余,可这封信呢,表面上是在帮我们传信给秦公公,可平白无故却提到了安南使者,他是在给宫里的谁传信?”裘帽男疑惑道。
    黑衣人沉吟半晌,也理不清其中的头绪:“按理说不应该啊,赵公公一直都是我们的人,替我们做了很多事,换句话说我们的很多事他都知道,构陷朝中重臣,刺杀勋贵,哪一条都是诛九族的十恶之罪,他这时候反水可保不了自己的一条狗命。”
    “可信里提到的安南使者确实令人费解,他可不会平白无故提这么一句话。”黑衣人又说道,“不管怎么说,宁国公下了大狱,他只要能闭上嘴,我们也就高枕无忧了。”
    “老糊涂蛋,自以为很聪明。”裘帽男说道。
    “他到底跟我们是不是一条心?”黑衣人问道,虽然他知道,裘帽男也并不知道答案,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窗外偷听那人突然觉得,这黑衣人的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见过,有些熟悉,或者说绝对听到过,但肯定不是眼前常见之人,他平常所交之人不多,细细过了过,但此时,听屋内的这个人说话,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
    “是不是不重要,与其费尽心思去猜,不如直接送他一程。”裘帽男说着说着,一招手,黑衣人从旁边拿过来一支烛台,点燃了蜡烛,裘帽男拿起这封信,就要往烛台上靠。
    窗外那人早已伸手摸出一枚钢针,深吸一口气,稍一运劲,钢针激射而出,正中裘帽男那只拿信的手,信登时掉落在地上。
    屋里二人情知是出了变故,有人在窗外偷听,但二人都不去理会窗外的人,黑衣人迅速弯腰去捡信纸,打算再行烧掉,裘帽男跨步到墙边,抽出一把刀,面向窗外背对着烛台,把刀横在胸前,护住黑衣人,但窗外却没了动静,他慢慢挪到窗前,用刀挑开窗户,窗外却无一人,他重又放下窗户,看到窗纸上有一个细小的孔洞。
    黑衣人同裘帽男人对视了一眼,拿起信,重又伸向烛火旁,打算烧掉它。
    裘帽男人全身戒备,盯着窗外,说道:“烧吧。”黑衣人没有答话,似乎已经开始烧了,裘帽男人心想,窗外那人能用一枚钢针,在这么远的距离上穿过窗户射中自己的手,足以说明此人是个用暗器的高手。
    裘帽男人不敢托大,紧盯着窗户,又问了一遍身后的黑衣人烧掉没有,却还是没有回应,他不禁心里生疑,想回头看却又不敢随意回头,生怕视线一离开窗户,那人就突然发难,于是他背对着桌子,绕着桌子往右后转,一步一步后退,眼睛紧盯着窗户,一直退到了黑衣人的对面,然后用余光瞟了一眼黑衣人,心下登时大骇,差点惊得连刀都掉在地上。
    只见那黑衣人站在那里,双目圆睁,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他的右手拿着信纸,举了起来,离烛火还有一寸距离,保持着将要烧信纸时的动作一动不动,但他的喉头上却明明白白插着一枚钢针,正插在喉结上,钢针插得极深,只有针头还露在外面,从适才射中裘帽男那枚钢针的长度看,这钢针的针尖恐怕已经扎进了后脖颈的筋络之中,如此,他早已气绝身亡了,只是惊骇之余毙命,还一直保持着死前的姿势,连吭都没有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