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说笑了,您的事儿还得圣上亲裁,我们京兆府的镣子可加不到您身上。”府尹说道,同时挥手示意众人让出一条道来,我离开后院的时候,特意在那棵红桦树下停了一停,那树上分明也没有丝毫人为攀爬留下的痕迹,而且这树还是在院子正中,离院墙甚远。
前堂还是那么阴暗暗的,那条木梯依然直挺挺的,从地面直通到二楼的顶板上,那里有一把陈旧的锁头,这一切都说明这不是梦,而是正发生在我身上的像做梦一样的事情,尽管从第一次来到这里至此刻,也只是过了两个多时辰而已,但却像过了漫长的数天时光,木梯的尽头,二楼地板入口处的那个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虚挂在那里。
几个仵作正从外头进来,先前在后院的那帮士兵和衙役,除了两三个人留守,等候仵作处理现场,其余人都跟在我周围,大概是防止我会突然跑路。从羊杂铺出来,那匹来时的马还等在那里,我翻上马背,只不过这次去的却是京兆府衙门,以一个人嫌疑犯人的身份。
进入京兆府衙门的时候,一个衙役正拿着扫帚在前院扫地,不早不晚的也不知扫什么地,扫得尘土飞扬,我只能从他扫起的尘土边缘蹭过去,就这也被扑了一脸的灰,旁边路过的几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不清是可怜还是可惜。尽管我身上并未戴着枷锁,也说不上受罪,但后来,每当有同僚对朝廷往来地方和边镇的消息传播效率大加抱怨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来此时此地的情景来,人未到,消息却早已传到了,甚至有时我怀疑这些各部衙门的公人们都有一种特殊的本领,隔着几里地,光凭嗅觉就能问出来一个人是走运还是倒霉。
府尹和一众随从后面跟过来,正在扫地的那人和路过的几人都慌忙避开,垂手站立在一旁,府尹看了他们一眼,骂道:“狗眼看人的东西!退过一旁!”几人慌乱退到远处,低着头不敢作声,我不禁诧异道,这些人即便是狗眼,看的也是我,府尹为何会如此生气?而且还是一个刚将我从凶案现场抓回来的人。
那些人当中一个职位比其他人看起来略高的,刚才也同他们扎堆儿在一起的吏员,却没有和其他人一样退到远处,先是对着其他几个人喝道:“下去!”然后又一脸笑地迎到府尹跟前,拱手劝道:“大人勿要和这般小人一样见识,他们就这德行。”完了竟然还顺其自然地扭过头,冲我恭敬地施了一礼,我笑了笑,继续往里去了。现在,京兆府里外众人都对我客气有加,我想,府尹刚才的一声喝骂,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否则,这些吏员们恐怕就是另外一番面孔了。
京兆府所辖京城诸事,牵涉百官、百姓、诸坊杂事、治安、街容、建造等等,与其他衙门、卫所、官部交涉甚多,每日往来文牍间不停歇,大小官员终日忙碌少歇。
但府尹的内堂却是一番十分闲适的气氛,府尹说这叫会当官,手下人不忙,那忙的就是他这个府尹了。
“明日,御史们和朝中那些素来同侯爷不睦的人,恐怕就会群起而攻之了,侯爷可想好怎么应对了?”府尹问道。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细细地品着盏中的茶,朝中势力分总错节,这府尹先前与我也不曾打过交道,也不清楚到底是哪拨人,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若说他是出于个人心善为我考虑,那我是不信的,况且还是他今天莫名其妙突然出现把我“证”了个当场;若是想拉拢我引我沆瀣一气,这些年我离经叛道的名声在外,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恐怕朝臣里没有这么傻的人。
“没什么应对,是不是我杀的人,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清楚,随他们怎么弹劾,圣上心里也会有一杆秤。”我笑着回道。
“那是自然,自然。”府尹道,“下官也是收到匿名举报,事关京兆府官员和侯爷您,下官不敢懈怠,侯爷勿怪。”
“还得仰仗府尹大人,不然我岂能坐在这里品茶?哈哈。”我笑道。
“侯爷在府衙里宽心住下,朝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下官会及时通报给侯爷。”府尹叫来一名管事的吏员,吩咐他为我安排一间客舍,又当着我的面嘱咐,尽量不要出府,有事吩咐下人去做,这话大概是说给旁边这吏员听的。
这间客舍,不,准确地说是数间客舍,修建在后花园里,规模颇大的一片花园,据说这京兆府衙门是前朝恭王的旧址,那么有此花园也就属常了。花园中间是一汪池水,水中有假山、栈道,周围是回廊,客舍就紧挨着回廊,透过客舍的花窗,正好能看到园中的景致,傍晚的时候,空气中布满了湿润的气息,杂糅在花园的风中,从窗口飘了进来,这是少有的满是心怡的时刻。
酉时刚过,弹劾我的奏折已经不住价儿地送到驾前去了,除了御史言官的,还有此前圣上让我节制的三法司衙门,朝中各部,卫所,几乎都在同一时间上了奏折,好像商量好了一般,最有意思的是仍在监禁中的宁国公以陈述重大案情的名义向圣上上了一个替我辩解的折子,此外就是右丞相元离上奏为我执言,广陵王和魏国公那里没有动静。
府尹向我通报这些情况的时候,着实令我感到诧异,替我上奏辩解的都是平日里没什么交情的人,不但没交情,甚至还有利害冲突,在朝中见了也互相没多少好脸色,反而是广陵王和魏国公这两位同我走得颇近的人默不作声,细细想来,这时候上奏替我辩解,是辩解还是拱火也未可知,这时候的默不作声,是事不关己还是静观时变再作计较,也不好揣度。
我向吏员要了一壶酒,让其出去买了一只烤鸭,吃饱喝足之后,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只听见外头乱糟糟的,府尹走进来的时候,我还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他推了推我,我才晃悠悠起来。
“您倒睡得安稳,我可是忙活了一宿,老胳膊老腿儿都快累折了。”府尹道。
“外面闹啥呢?”我问道。
“还不是您那羽林卫的手下,在外面闹事儿呢?”府尹瞟了一眼窗外,故作不满地说道。
“呵呵,这京兆府衙门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闹事的地方,我那帮弟兄虽说是行伍之人,可也不会来此瞎闹,这么说,我能走了?”我翘着二郎腿说道,打趣道:“府尹大人昨晚替我忙啥了,这么快就替我洗刷冤屈了。”
府尹笑道:“不瞒侯爷,昨晚仵作把羊杂铺里里外外都查验了一番,发现侧室有多人打斗的痕迹,另把那几具尸体都仔细检查了几遍。”
“有什么发现?”我问道。
“除了现场有多人打斗的痕迹外,仵作卯时来报,说李准死亡的时间是在申时,和您进羊杂铺子的时间是一致的,前后脚的功夫。”府尹说到这儿,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笑着看着我。
我笑道:“可你们又找到了新的证据,推翻了这个仵作的话。”
“哈哈,侯爷果然聪明,不错,仵作辰时又来报,发现李准死后尸体被人动了手脚,他真实的死亡时间是在子时,那时候你还在茶铺里,也就是说你们在延庆寺那个卖鸭血汤的摊贩那儿分开后不久,他就死在了羊杂铺的后院厢房里。”府尹说道。
“他没有去坊门查那些兵?”我问道。
“显然没有,而你手中的刀,上面沾染的血迹和李准伤口处当时已经凝固的血迹颜色明显是不相同的,更可疑的是,李准伤口周围流了很多的血,是后来用新鲜的血覆盖上去的,你刀上不光有血迹,还有血指印,血迹都集中在刀背那一片,刀刃却大部分是干干净净的,岂不怪哉?!”府尹道。
“府尹大人,有个事儿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您的副手,堂堂的京兆府少尹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羊杂铺中,您难道不吃惊吗?您怎么好像并不太关心这个事呢?”我故意问府尹道,他的脸上明显出现了一丝尴尬的神情。
“生死有命,我和李少尹虽说是一个屋檐下的同僚,可也只是同僚而已,私下并无甚交情,李少尹罹难,我这做上司的自然心痛,那怎么能不心痛呢,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府尹巧妙的几句话,将适才脸上尴尬地神情掩饰起来,“侯爷,您那帮弟兄在外头闹得太厉害,下官招架不住,您赶紧出去瞧瞧去吧。”
我起身往外走,又对府尹说了一句:“其实你早就应该想到不是我,如果真是我干的,明知道那队士兵马上要赶过来,我还提前杀人作案,让他们抓个正着,那我不是有病吗?”
府尹笑道:“也许您是反其道而行之呢?”
我笑道:“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我走到外面,看到皇甫泰和卫蹬带了几十个士兵正在府衙大堂里吵吵嚷嚷,推搡着衙役要往后堂来。
“干啥呢?这是府衙大堂,在此喧闹,想挨军棍了?一律杖责二十。”我骂道,堂内顿时全安静了。
府尹也跟了出来,对衙役们说道:“没听见侯爷吩咐?一律杖责二十,怎么都愣着不动?”堂上的衙役都愣着,面面相觑,看着面前这些盔甲贯身、执刀持弩的军人,不知道府尹何意?
“您看,都不敢动手。”府尹对着我两手一摊,打趣道。
“既然这样,那就走吧,不要让府尹大人难堪,你们在这儿,有损府尹大人的颜面。”说罢,我就带着一众人往外走,打算离开府衙。
“侯爷,您走好。”府尹说道,看到衙役们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喝道:“都愣着干甚,都忙活你们的,你们的新上司马上就要到了。”
我回过头来喊道:“不至于吧?府尹大人,帮我洗刷个冤屈,带累得您连官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