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壁残垣遍布不周山,神木石柱碎裂,于山巅勾勒出奇诡剪影。此处灵气虽混乱不堪,却也因祸得福,孕育出不少奇花异草,于断壁残垣间顽强生长。
莲笙择一处平坦之地,施法催生数棵巨木,搭建了一间简易木屋。她将胡九安置于木屋榻上,设下禁制后,便转身查看吴子元的伤势。
「这肉身被你毁得快用不了。」莲笙边查看边施法锤炼着辛苦收集而来的息壤,「好在不周山尚存神女留下的息壤,或可助你重塑肉身。」
吴子元面色苍白,唇色全无,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炯炯有神地盯着莲笙,仿佛要从她脸上探寻出一个答案。
「神君……为何要救我?」吴子元目光迷离地看着莲笙,他自然不信莲笙是出于怜悯之心才救他。
莲笙轻笑一声:「呵,看来你也知道,你不值得我救。」
「我利用青州不假……」吴子元艰难地移开视线,语气平静,「但神君,我若不率青州反,那姓夏的便会放弃吞并青州吗?」
「至少……」莲笙顿了顿,「那欠下的血债,便不是你,还债的,也不是你!」
「没关系,我认!」
「青州曾是你复仇的刀,如今刀断了,债却还在。你欠下的,终归是要你自己还的。」莲笙语气冰冷,如同一把利刃,无情地剖开吴子元的心脏,让他直面自己的罪孽。
「神君救我,就只为了让我还债?」吴子元有些震惊,毕竟他觉得连笙并不是一个有拯救苍生大义的神。
「青丘灵狐之力已消散,青州虽归附于夏,但百姓仍需生计,如今满目疮痍,需要有人重建家园。」莲笙说着,将一颗散发着莹莹绿光的丹药递到吴子元手中。
「这是……」
「此乃回魂丹,以息壤和我的心头血炼制而成,可助你重塑肉身。」莲笙语气淡淡,「青州如今群龙无首,百废待兴,这副担子便是你的!」
「好!」吴子元猛地抬头,眼神坚定,「神君不说,我也会去做,青州早已是我的第二个家,我欠他们的!纵使这条路注定艰辛而漫长,我跪着也会走完!!」
「还算你有点良心!」莲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也不枉风青收你为徒,留你这一命!」
「是我没有守好青州……」吴子元闭目,语气愧疚,「枉费师父以命换帝姬归来,我却让她战死沙场……」
「砰!」的一声巨响,隔壁木屋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撞击。莲笙眉头一皱,这动静,除了那个小狐狸还能有谁?
她身形一闪,瞬间就出现在木屋前。只见原本设下的禁制此时如同水波般剧烈晃动,几乎要被从内部冲破。而胡九的身影在禁制中若隐若现,他一掌又一掌地拍打着禁制,那双平日里清澈的蓝色眼眸此时竟是布满血丝,透着愤怒和绝望。
「放我出去!」胡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尖锐,他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禁制,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你凭什么关我!」
莲笙轻叹一声,眉宇间染上一抹无奈之色,道:「阿九,你如果想我死的快点,便尽管用尽全力的破除这禁制。」
言罢,莲笙唇角溢出一缕鲜血。胡九见此情状,不由倒退一步,生生止住了手中力道,颤声问道:「你……为何要如此?究竟为何?」
莲笙抬手拭去血迹, 摇头苦笑:「阿九,你如今修为日益精进,我若不用此法,又如何困得住你?」
「那你为何一定要困住我?」胡九不解,眉间紧锁,清澈的眸中此刻盛满了怒火,直直望向连笙。
「阿九,你那一掌拍下去,死的可不止姒杼,青丘乃至整个青州所有的生命都会灰飞烟灭!」莲笙走进木屋,温言解释,「阿九,你可知道神为什么要颁布绝地天通的法令吗?人间帝王发动战争,只需几百甚至几十年,大地便可恢复生机,但是神带来的毁灭,却是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大地才可恢复生机。」
莲笙顿了顿,目光落在胡九身上,一字一句道,「那上古神的愤怒带来更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况且,青州败,那也是早已注定的天意,你又何必再执着,搭进更多的无辜生命去。人间有句话,叫做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我父皇,风青,白媚,母后的牺牲算什么,我族人牺牲又算什么?」胡九眼眶微红,咬着嘴唇,满是不甘。
「阿九,」她沉声说道,目光望向窗外断壁残垣遍布不周,带着几分悲怆,「他们为心中大义而死,于他们而言,是值得的。」
「值得?」胡九凄然一笑,踉跄后退一步,颓然跌坐椅上,眼角滑落一滴清泪,眼角滑落一滴泪,似是悲戚,又似是绝望,「师父,您没有族人,没有血人,自然不懂这世间情爱,不懂这血海深仇。您口中的‘值得’,不过是他们被迫做出的选择!您口中的‘天意’,也不过是帝王滥杀无辜的借口罢了!」胡九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师父,您放了我吧!我就是个俗人,我有七情六欲,更有灭不了的报仇雪恨之心!」
「你想杀谁?姒杼?夜明?还是那阳城里千千万万的百姓都杀了,亦或将天地都毁了!」
「我只杀一人!我只要姒杼偿命!」胡九猛地站起身,指着姒杼的方向,怒吼道,「我只要他血债血偿!」
「九州之主若亡,周遭小国便会群狼环伺,屠戮中原百姓,到时候就不是刀剑沙场,而是老幼妇孺都将活在地狱之中。姒杼或许不是个好人,但他绝不是昏君。阿九,你的使命本就不在人间,只需百年,不需你动手,姒杼便会迎来属于他的报应。」
「不,他不能病逝,也不能殒于他人之手,只能死于我手!」
莲笙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眉宇间染上一抹忧色:「这禁制与我性命相连,你若想逃,只有一途,那便是……杀了我。」
「师父好生偏心,姒杼犯我青州之时,您为何不以神只之尊教化于他?如今却以性命相挟,师父是仗着的…是什么呢?」胡九猛地站起身,对上那双眼,他委屈,难过,愤怒最后却化作无所畏惧的质问莲笙的勇气。
少年白衣胜雪,面色苍白如纸,映入莲笙的眼眸,激起她平静心湖中一丝涟漪。她望着少年眼中自己的倒影,朱唇轻启,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生他死与我何干?他的因果轮回又没有我!」
「那我呢?」胡九启唇,语声轻若飞雪,落在莲笙耳中,却似千钧坠地。
他鸦羽般的眸望定莲笙,其中痛楚与难以置信交织,无声地控诉着她的无情。
是啊,她总是这般置身事外,冷眼看着这世间浮沉,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或悲或喜,独独少了她自己。
莲笙心口一窒,几乎想要避开胡九的目光,可理智将她拉回现实。
她欠他一个解释,一个解释为何将他困在这不周山理由,解释为何要眼睁睁看着青丘覆灭,眼睁睁看着风青白媚枉送性命。
可她要如何解释?说这一切皆是天命,说他生来便是为了赴死?说她自始至终都在利用他?还是说,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世间的一切,包括他?
「阿九……」莲笙一声轻叹,走到胡九面前,想要抬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心,却被胡九偏头避开。
她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苦笑着收回,道:「我知道你心中怨我,可这世间之事,并非你看到的那般简单。」
「那在师父眼中,什么才是简单?」胡九冷笑一声,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她。
莲笙望着他倔强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是啊,什么才是简单?或许对她而言,这世间本就没有简单的事情。她自混沌中醒来,便注定要背负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责任与宿命,没有选择,也不配拥有选择。
「阿九,你走吧。」莲笙最终还是放弃了解释,转过身,语气中透着一丝疲惫,「你既已决心复仇,我便不再阻拦。」
「师父这是答应放我走了?」胡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光。
「你走吧。」莲笙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那师父呢?」
「我?」莲笙苦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我自然有我的去处。」
「师父要去哪?」胡九站起身,走到莲笙身后,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莲笙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目光落在远处那片被白雪覆盖的树林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师父……」胡九还想再问,却被莲笙打断。
「阿九,」莲笙转过身,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从此我便不再是你的师父。」
「因为我要报仇,师父便不要我了,对吗?」胡九跪在地上,拉着莲笙的衣袖,「可是师父,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了,连你都不要我了吗?」
「阿九,你若去报仇,就会死!」莲笙哭笑着摸了摸胡九的头,「不是我不要你了,是你抛下我,继续游荡在这世间,百年,千年,万年,时间久了,我总有一天会忘记你!那这师徒之名,何须再留!」
「师父,」胡九指尖微微颤抖,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莲笙的衣角,眼帘低垂,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徒儿…在报仇和你之间,就非要选一个吗?」
莲笙缓缓转身,眉眼间染上一抹哀愁,望向无垠苍穹,语气沉静而悲戚:「我并非要你于报仇和我之间做选择,而是要你,在天和人之间,择其一而从之。」
胡九颓然跌坐在地,面色灰败。
莲笙轻挥衣袖,解开禁制,踱步而出,立于屋檐之下,声音清冷:「我本想替你择一良途,奈何你不愿。罢了,如今路就在前方,是去是留,皆在你一念之间。」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木屋前,将胡九孤独的身影拉得格外漫长。
莲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方,徒留他一人跪坐于地,双目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的牵引。
师父的话语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地敲击着他的心房,震得他头痛欲裂,眼眶泛红。
「天和人……难道真的要抛弃师父去报仇吗?」他低声呢喃,声音颤抖,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痛苦和迷茫。
他紧紧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将那柔软的唇瓣咬出血来,直到口腔中蔓延开一股腥甜的味道,他才缓缓松口。
师父说得对,他恨,恨不得将那些屠戮青丘的凶手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可他也明白,一旦踏上复仇之路,就如同踏进无尽深渊,等待他的将是无止境的杀戮,还有无数无辜的生命会成为他复仇路上的牺牲品。
「呵……」胡九苦涩地笑了一声,眼角不受控制地滑落一滴清泪。
他颤抖着低喃:「报仇…师父…」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师父的教诲,心中翻江倒海,痛苦不堪。
莲笙离开木屋后,径直来到了吴子元的房间。
「咳咳……」吴子元虚弱地咳嗽了两声,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莲笙那张绝美的容颜,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捉摸不透。
「感觉如何?」莲笙淡淡地问道,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情绪。
「多谢神君关心,服下丹药后,已经好多了。」吴子元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莲笙轻轻按住。
「你伤势未愈,还需静心休养几日。」莲笙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少主……」吴子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想要询问胡九的情况,却又不敢轻易开口。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莲笙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小木屋,幽幽地问道:「你想跟他一起去报仇?」
「少主!」吴子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少主他……要去报仇了吗?」
莲笙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子元自是不敢忘!」吴子元赶紧道,然后眉间染上一丝忧愁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少主…」
「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罢,她便转身开始整理药材,不再理会吴子元。吴子元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望着胡九房间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在莲笙心中,始终放不下那位少主。
「神君……」吴子元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你真的……不去看看他吗?」
不周山顶,夕阳西下,莲笙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处理着药材,面色平静如水。然而,微风吹过,撩起她耳边的几缕发丝,却如同她此刻的心境一般,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