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前尘篇] 贺澜
作者:鹤华岁岁   思君经年最新章节     
    『是迎风飘落的枯叶,被天地遗弃,没有归宿,像我一样。』
    北越国,皇都越城。
    繁华满地,来往商人络绎不绝,北越向来民风热情,注重商贸,这一代人从商居多,他国旅客到此定居再正常不过。
    虽说越城繁华,那也只是小部分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普通的百姓兜里揣着仨瓜俩枣就算富裕,最底层的平民,还是拮据着过日子。
    抚养他长大的,是一位姓贺的阿婆。
    阿婆是位卖糖葫芦与糖人多年的手艺人,年过七十,两鬓斑白,一根木簪在她的银丝间,有着不一样的气质。
    阿婆有一个孙女,比他年长的姐姐,叫贺沅。
    贺沅性子温和,笑起来眉眼弯弯,像隔壁刘爷爷买的绿豆糕一样甜。
    捡到他的那一天,阿婆和贺沅姐姐苦想许久他的名字。
    望着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和白嫩的小脸,真不知道取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贺沅每日往二殿下的府中送蔬果,路过学塾她总会停留,偷偷听一会太傅在教什么,听得久了,也认识几个字。
    苦想已久,贺沅拿出笔蘸了墨,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了一堆字。
    得有二十多个。
    阿婆不识字,拿起纸仔细端详着,问:“沅,这……都怎么读啊?”
    贺沅笑道:“我们普通老百姓没什么文化,倒不如让阿弟自己选,他指什么,就叫什么吧,指到的,就是命中注定的名字。”
    听着草率,倒也合理。
    他不识字,随手一指,指了两个字。
    贺沅凑近一看,哟,这两个字可不一般:“潇冶?”
    阿婆摇摇头,苦恼道:“这么复杂,老身可记不住。”
    她抬起头,正值早春,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阿婆感叹今天的天气真好:“今天的天空格外蓝,他就叫蓝吧,贺蓝。”
    贺沅听了后,激动地拍案道:“那也太随便了!”她撅起嘴:“阿弟的名字不能这么草率。”
    一道清淩干净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伴随着和煦的春风:“不如改为这个澜?我想起岳阳楼记有这样一句话,至若春和客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阿沅又是在大好的春日里捡到的阿弟,贺澜,如何?”
    阿婆和贺沅纷纷回头,贺沅清澈的双眸立刻柔情了起来,少女的脸上挂着红晕与羞涩,喜道:“陆郎,你来了。”
    陆央是贺沅的意中人,两个人自幼相识,情投意合,早早定下了婚约。
    陆央读书读的多,近来准备科举考试,贺沅盼着这次他金榜题名,然后回来风风光光娶她。
    陆央书读的通透,又颇富文学,若是想给阿弟取一个好名字,听他的最好。
    于是,他有了两个名字,贺澜,贺潇冶。
    贺澜曾度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那时的他,可以在越城街道上与孩子们戏耍,吃阿婆和其他婆婆们做的糕点,贺沅姐姐和陆央哥哥会教他读书,闲暇时光,他拿着糖人到处跑,时不时一些达官贵人们从街道路过,会给阿婆几个银钱,客潇冶拿着银钱,激动的乱蹦乱跳道:“今晚可以有肉吃了!”
    阿婆手很巧,她会刺绣,会织布,给贺澜和贺沅分别缝了个平安香包,挂在脖子上。
    说是神仙会庇佑他们的。
    贺澜捧着香包问:“阿澜,这个世上,真的有神吗?”
    阿婆笑道:“你若相信,自然是有的。”
    ——
    神果然是有的,阿婆说的没错,在客潇冶九岁的时候,陆央中了榜眼。
    功夫不负有心人,寒窗苦读终于得到回报。
    那天阿婆和贺沅姐姐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水,陆央装作镇定,眼里时不时闪烁的晶莹泪光却早已掩盖不住。
    他说,等他进城回来,封了官,就给贺沅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也承诺,会让贺澜和其他孩子一样,能去学塾读书,未来向他一样,考取功名。
    陆央走的那一天,是江涵秋影雁初飞的重阳,皇宫距离阿婆家不是很远,骑马半个时辰就到了。
    贺沅坐在河岸等啊等,望着阳光恰到好处的天气,白云从头顶飘过或是被风吹散,望着花瓣漂浮着的溪水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也欣喜地将海棠花插在自己鬓角,梳理着自己满头的墨发,女为悦己者容,她等待着陆郎回来。
    贺澜那时总是跑到梨山上,那里最高,一眼就能望到远处的只有他巴掌大的皇宫,他时而想象,皇宫里面的皇帝会是什么样,那太子呢?其他的王爷呢?他们会长的更好看吗?会一身金银珠宝吗?比他这种普通老百姓究竟多了些什么?
    终于半月后,陆央回来了。
    陆央带了好多新鲜玩意回来,有糕点、首饰、他也给贺沅姐姐做了一套新衣衫,是水蓝色的翠纹裙。
    陆央说,在越城南边有了一处住宅,说等下月修葺完,就让阿婆一家搬过去住。
    贺沅换上了新衣服,阿婆和客潇冶都觉得好看极了,悄然绽放,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花。
    客潇冶此时拿出来一根步摇,道:“沅姐姐,这个送给你。”
    贺沅脸上露出惊奇,她接过,步摇上的点缀是如溪水一般漂亮的堇青石,她摸摸客潇冶的头:“阿澜,你长大了,姐姐很喜欢。”
    那日贺沅打算给二皇子府送完蔬果后,就回家歇息。
    她一如既往地推开门,府中却异常安静,下人们都跪在地上不敢吱声,更不敢抬头。二皇子喻冰坐在高堂正中央,手里握着带血的鞭子,脸上阴沉密布。
    一股不安涌上贺沅心头,她察觉到,一些侍女身上,已经有了鞭痕,她们跪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你是谁?”喻冰瞥了一眼贺沅,音调带着暴躁与不耐烦。
    来的好像不是时候,贺沅跪下恭恭敬敬道:“二殿下吉祥,小女是来送蔬果的商贩。”
    喻冰正在气头上,一下一下摁着手指关节,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片寂静阴沉的氛围下被放大了无数倍。
    额娘简直是妇人之见,愚蠢至极,朝堂上讲的那些话得罪了淮霜尊上,父皇降罪,害得他被其他皇子嘲笑了好久,越想,喻冰的心中就越是怒火。
    “抬起头本王看看。”喻冰冷冷道。
    贺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不敢与喻冰对视。
    这一身水碧的蓝色,让喻冰想起淮霜,更想起那些他一肚子气的闹心之事。
    喻冰冷笑一声,走向贺沅:“还算有点姿色。”
    贺沅一怔,喻冰对下人们说:“你们都出去。”他瞥了眼贺沅:“你留下来。”
    门呼啦一声关上,贺沅愣道:“殿下,您这是……”
    喻冰已经解开了衣带,他勾起嘴角笑道:“识相的话,就听话点,完事之后银子少不了。”
    “不……”贺沅立刻跪在地上,拼了命的磕头,哀求道:“殿下您不能这样,草民已经有未婚夫了!”
    喻冰哪里听得进去,直接给了贺沅两脚,贺沅被打的动都动不得,哭着磕头,头都磕破了,哀求无果,眼泪和血交织在一起,最后化成眼中的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强暴。
    为什么有些人,下流无耻,胡作非为,却是高贵的皇族呢?
    为什么一直在努力生活的平民百姓,就该被他们践踏欺辱呢?
    她想不透,也想不通。
    最后她的哀怨化成了淋漓的鲜血。
    完事之后,贺沅木讷地穿好衣服,拿走了银子。
    已经这样了,还要什么尊严呢,她没有多么刚烈,更没有那么不识时务。
    起码这个银子,能让阿婆和阿澜吃一顿好饭。
    只是陆郎,她想到,就开始心痛。
    贺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痛苦的一滴滴往下坠。
    平民百姓的命,就是这么容易拿走。
    那天,贺沅投湖自尽了。
    ——
    到晚上,贺澜才发现姐姐不见的。
    贺澜问道:“阿婆,沅姐姐呢?”
    阿婆在串明天要买的糖葫芦,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手被竹签扎是常事,只是今日,格外的不安心,阿婆缓缓开口:“没看见啊,是不是去找陆公子了?”
    可陆央却找到阿婆家里,说是今日根本没有见到阿沅。
    沅姐姐一晚都没回来,贺澜和阿婆、陆央哥哥一直在挑灯寻找,越找越焦急,越找越绝望,后来的几日,他们听闻在不远处的湖里捞起一副女尸。
    确认过后,是贺沅。
    沅姐姐死了。
    那是贺澜第一次看到尸体,还是沅姐姐的,明明前几日她还好好的,还会陪他说话,还会温柔地叫他阿澜……
    贺澜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发了高烧,病了好几天。
    陆央哥哥带回消息,从一位二皇子府中的下人得知,说是二皇子强暴了贺沅。
    沅姐姐下葬那天,陆央哥哥和阿婆泣不成声。
    阿婆哭瞎了眼睛,陆央哥哥忍着泪,说一并把阿婆和贺澜接过来去府上住,他会照顾好他们两个。
    “沅,你是不是傻,自尽干什么,发生这种事,又不是你能选择的……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更不会不要你……”陆央握紧拳头,沉重道:“我会给你报仇的。”
    本以为沅姐姐的离去已经是一场不幸,可老天爷就喜欢把不幸放在他们这种被践踏也无力还手的人身上。
    陆央哥哥也死了。
    传消息的人很平静地讲述了这句话。
    说是请太子殿下为此事做主,被太子府的侍卫打死的。
    人的命,就是这么容易被剥夺,那天晚上,还没来得及伤心,一把大火点燃了整个陆府,贺澜费尽力气把阿婆从火里救出来,可阿婆呛了太多烟,大夫说,救不回来了。
    又不是话本,为什么他们的生活这么悲呢?
    贺澜望着他们三个人的墓,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泪水不止。
    他的亲人,全都不在了。
    是他命不好,从出生开始他的命就太坏了,不然他的父母为什么不会要他?不然好端端姐姐、阿婆、还有哥哥为什么会死去?都是他,都怪他,他就是天煞孤星,会夺走所有人的好运。
    他哭的昏天黑地,最后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捂着肚子干呕,他弯下腰,忽然衣裳中滑出个东西,贺澜擦干布满泪水的眼睛,定睛一看,是阿婆送给他的平安香包。
    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个干净的东西,干净的就像是不属于他的。
    他扯着笑,世上根本就没有神,或者神明嫌弃他丑陋矮小,不愿意庇佑他。
    或者神明也憎恶他,故意留他在这个冷漠残忍的人间无依无靠地活下去。
    他也想过结束自己的性命,随他们一并去了,地下团聚,也算一种圆满,可贺澜想起阿婆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阿婆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做傻事。
    那把马上要刺破喉咙的生锈匕首,停了下来。
    活,他得活下去。
    可他要怎么活下去呢?
    活下去这三个字不是谁都能说的,是要送给有福气、有希望的人挂在嘴边的,像他这种浑身是创伤、内心与精神双度破碎的人,即使命硬,撑着一口气苟且偷生地活下了去,又能做什么呢?
    只不过是自讨苦吃,把苦难的一生延长了,把本该死去就碰不到的苦与煎熬,自以为救赎的吃了一遍,还要双膝跪地虔诚地感谢神明,感激他没夺走我的性命,留这个可怜的我在世界上。
    苦尽甘来都是骗人的,苦是没有尽头的,甘是要被恶人夺去的。
    贺澜每日睡在河岸的木桥下面,肚子饿了,就去街上讨点吃的,渴的不行,就捧起一把河水。
    讨到吃的本就是一件难事,这里乞丐那么多,各个乞讨多年老奸巨猾,贺澜抢不过他们,只能吃路边的野草来填肚子。
    上一次吃饱饭,已经太久远了,他被恶狗追,被守卫撵走,被乞丐毒打……这些事,他已经当成家常便饭了。
    对于这些,贺澜早已心灰意冷,他常常在想,要是一闭眼再也醒不过来就好,他好想死,死了总比活着好。
    但他是幸运的,他的神一直在,只是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