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没这么热闹,要说世上最冷酷无情,非你杨培风莫属。人是来了,心意却没到。”
门栓响动,一头乱糟糟的银色长发映入眼帘。守阁人穿着白袍、光脚,干净整洁。日光嵌入脸颊上爬满的沟壑,更显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
行将就木,说的就是此类人。
陆禾半惊半疑道:“就这么开……”
陆健下跪行礼:“陆氏后生,拜见前辈。”
陆禾有样学样,“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晚辈陆禾,给前辈请安。”
按照族谱,杨老太爷乃杨培风曾祖,而对方比老太爷至少高出一辈。即便大虞不兴叩拜,老人倒也受得。
守阁人喃喃道:“天冷,先进来吧。”
接着,他转头望向陆禾,“小丫头,方才嘟囔什么?”
陆禾脸色微红,糯声糯气道:“前辈之名流传已久。原想您这般活神仙,这门就该自己打开,咱们呢,翘首以盼却看不见人影。如此,才算深藏不露啊!”
守阁人忍俊不禁:“你这丫头,口齿倒是伶俐。”
陆禾吐了吐舌头。
黑袍剑客亦躬身抱拳:“见过前辈。”
“阴在阳之内,失传多年的古法。了不得!师承固然厉害,可小小年龄能有如此道行,难能可贵。”
守阁人连声赞叹。
事实上自对方初入扶风城,他就多有留意。
与杨培风不一样的,另一种极端。
黑袍剑客宠辱不惊道:“前辈过誉了。”
众人走进书楼,立即感受到一阵干爽暖意,按说此处位于小湖中央,潮湿阴冷才在情理之中。
杨培风见怪不怪。
书楼的神秘,只是对外人而言。
“陆景来过几次,但他可没你能折腾。好几年,这里的陈设都没再变过,死气沉沉。”
守阁人落寞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书楼一层。
他知道一定有那么一天,年轻人会再次登楼。
陆健讨好似地看向黑袍剑客,“你有福了,此地非常人能进。小时候我们再怎么眼馋都没用,二哥也说不上话。”
现如今,扶风杨氏就只剩一人,自然杨培风一言堂。
黑袍剑客懒得搭理他,暗骂废材。
杨培风环抱双臂,悠然自得道:“不违祖训吧?”
“当然不。”守阁人脱口而出,“若将杨氏比作世俗王朝,你能将之振兴,死后的庙号,便是中祖。”
振兴杨氏?
杨培风微微一愣。
其实这四个字,杨老太爷一次都没提起过。真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反倒是恩师卢钦、郑铁匠、沈掌柜,以及陆老爷等人,不止一次在他耳边唠叨。
守阁人这句,亦是第一次开口。
而且算不得鞭策。
可能在老太爷眼里,杨氏从未落魄。
杨培风正色道:“我来印证一些东西。”
守阁人眼光老练,自然看得出来,而且其余三人的目的,大概也猜得到。
“正如当年我对小培风的叮嘱,现在复述一次。书读进去很容易,但走得出来,才算本事。”
“这些本就是前人留给后人的遗产。在杨老太爷之前的岁月,书楼一直对外开放,百无禁忌。可随着时间推移,其弊端逐渐显露,尾大不掉。侠以武犯禁,大虞境内各种烧杀劫掠层出不穷,甚至到最后演变为狼烟四起。”
“于是老夫费尽心机,将‘术’的书本深藏,拿一些修‘道’的真经,现于世人。但到后来,又酿成另一桩祸事。许许多多的人,陷入无穷虚妄。”
“我心如死灰,在书楼几乎就要散功。杨老太爷的出现,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他子孙三代殚精竭虑,都在替老夫赎罪。”
守阁人谈及诸多往事,他是真怕了。
而且前车之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杨培风。
在他眼里,杨培风其实算得上“道术”皆有所成,但一样没能逃脱前人窠臼。
几人听闻后,若有所思。
杨培风等老人讲得差不多,方才用下巴点了点陆禾:“你瞧瞧她什么路子。”
守阁人思忖片刻后,喃喃细语道:“稳扎稳打,路子走得比你正。这就是有师承的好处,循着前人的背影,至少心安。若将门内本领修得精深,天大地大,哪里都去得。俗话说,贪多嚼不烂。”
闻言,陆禾小脸微微发红,臊得慌。
前辈是在点她,连本门的东西都没吃透,却在朝三暮四。
谁料紧接着,守阁人又道:“可话又说回来,技多不压身嘛。等等,我琢磨琢磨有什么好玩的。”
杨培风点头。
他们跟着老人一直走到第三层。
守阁人推开一扇门,厚厚的灰尘扑面而来,他捂住口鼻,看也不看一眼,熟练地从书架中取出一本书,递了过去。
“晚辈愧领。”陆禾恭敬弯腰。
这时,杨培风却抢先将书拿在手中,立即翻阅起来,然后直接丢弃一旁,道:“拳谱不行,换一本。”
守阁人猛地一拍额头:“怪我怪我,老糊涂了。如此精致的小姑娘,与人拼拳对掌,像什么话。”
“你怎么比陆探花还烦。”杨培风没好气道。
话也忒多了。
陆健耸了耸肩,表示无辜。
“我来这里干正事,你没事玩泥巴去。跟我上七楼。”
杨培风被灰尘呛得难受,一刻也不愿多待。
临出门时,他不耐烦道:“将《剑经》、《气经》捡给她。”
“《剑经》被姓吴的拿走了,就剩当年的残本。”守阁人认真提醒。
“我那本你怎么好意思开口的?你枕头下的宝贝,让他们各自抄录一份。我还是那个意思,书楼残卷残篇太多,若非几十年如一日蹲在这里,很难淘出好东西。你倒是一辈子不出门,但扪心自问,平时看书吗?”
杨培风已经将书楼摸透,甚至能一口说出真正的好东西在哪。
守阁人被问到痛处,哈哈笑道:“那当然是不看的。”
他每天就吃吃喝喝睡大觉,偶尔打开窗户吹吹风。至于哪来的吃喝?当然是人陆老爷送的,一日两餐,好酒好肉,还不曾断过一次!
无欲则刚。
接着,守阁人道:“也行,反正你带来的,不是外人。”
“前辈,得罪了。”陆健拱手作揖。
守阁人无所谓摆手道:“无妨。他向来这样。”
陆氏兄妹随守阁人去取剑经秘籍,杨培风则领着黑袍剑客登上顶楼。
“回头也给你抄录一份。”杨培风怕对方误会,先将事讲明白,然后指着四周的墙壁,“看看这些。”
黑袍剑客点头:“行!”
书楼第七层没有被隔成几个小房间,显得十分空旷。而且这里的一切结构,地板、墙壁、窗户,材质均为石头。黑压压的,密不透风。
杨培风踮起脚,勉强将两扇石窗推开,一瞬间的光亮晃得他眼睛发疼。
“中间那个小圆台,传闻杨氏六祖就坐在上面飞升。你要不试试?没准福至心灵,也当了神仙。”
走进这个密闭房间后,杨培风却出奇的放松,说着不好笑的破烂话。
几百年前的传闻,真真假假,谁又知道。而且就算真的六祖重生,也没可能让一个凡人立地成真。
谁知,黑袍剑客竟真的走了过去,缓缓盘坐,五心朝天,闭目沉思起来。
这一幕,给杨培风看傻了……
过了片刻,黑袍剑客睁开冰冷的眸子,神采奕奕道:“我似乎……摸到一丝成仙的门路。”
杨培风陡然一惊:“真的假的?你吹牛的吧!”
“是你先吹牛的。”黑袍剑客白了他一眼。
杨培风老脸一黑,这要是陆禾,不好几个脑瓜崩给她弹哭,都算他当哥哥的没脾气!
“我看明白了,石壁上的剑痕,你刻的。”
黑袍剑客当然没有真的打坐,他与杨培风仅有数面之缘。
一般而言,只有身边另一人是道侣、师徒,以及血亲,才能打坐入定。哪怕同门,也必须慎之又慎。
方才,他只是在脑海里冥想这些剑痕。
杨培风咧嘴笑道:“不是刻,而是剑气。十岁。”
黑袍剑客瞳孔微微一缩,啧了一声道:“怎么说呢,破坏名胜古迹,得下大牢!”
“你别闹,我很认真的。”杨培风凑了过去,迫切地想听听对方评价。
“若你所言不虚,死后百年,杨培风这个名字成为历史。这些石壁,价值不菲。”
黑袍剑客很认真地,给出自己的看法。
“十岁,气力还不长,但剑气却入石两寸有余。你当时出奇地愤怒,几乎耗光丹田?”
“对!所以,怎么说?”杨培风追问道。
“我已经说了。”黑袍剑客道。
若干年之后,仅凭这些,杨培风这三个字,就足够令人憧憬。
如果剑术不行,甚至只是能看,都不至于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只能拾人牙慧,而一个十岁少年,就能有此剑术。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天地生你杨培风,厚此薄彼了。”
“嘿嘿。还好,还好。”
杨培风非常得意。真的。这是他人生中唯有的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