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敏郡主本来目光正贪恋地落在薛成琰脸上,阔别多年,他果然长大得如此出众,一见面就让她心头跳了跳,猛地开始发热。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怪天下传说多,这样的少年郎的确值得所有人惦记。
而后,她看见另一侧的女人,脸顿时青了又白。
姜氏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薛成琰见外客,她怎么不知道回避的,舔着脸就在这里坐着?
姜琮月手中拿着茶盏,刚喝完茶,此时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的神情,立刻明白了许多。
她垂下眼,盖上茶盏,正要放下,薛成琰已经从她手中接过,无比自然地顺手放到了另一边的桌案上。
手上对妻子这样温柔,抬眼看向安敏郡主,俊脸上神色却瞬间冷了下来。
“倒是多谢安敏郡主,还有闲工夫管你不该管的事。”
谈书自然而然地站到姜琮月身边去,禀报:“夫人,您让带的客人带到了。”
安敏郡主不敢置信地睁大眼,随即气得手指掐紧了手心。
那个丫鬟是姜氏的人??
是姜氏派人来请她的?不是薛成琰?
姜琮月点点头,说:“郡主请坐。”
薛成琰冷眼看过去:“大费周章的来我夫人府上,有何贵干?”
安敏此生都未受过这样的羞辱,羞愤欲绝,险些就想扭头摔门就走!
薛成琰竟然对她如此冷淡!这是什么态度?就算她不是他的青梅竹马,可她也是郡主!二品的郡主!
到此时,安敏才意识到,薛成琰的身份远超过一品,本就不是她能指使的。
她颤抖着手,突然清醒了些许,收回了那点膨胀的娇意。
直到此时,她才有心思看向那姜氏的面孔。
还是新婚次日,姜氏一身鲜艳的桔红色衣裙,和薛成琰的袍子相映成辉,一看就是少年夫妻,光彩不分上下。长眉红唇,面容艳丽而气质庄重,在主位上端坐审视着她,竟然有上位者之感。
而她精心打扮的清丽姿态,则被显得无比小家子气……
意识到这点,安敏郡主脸都白了,更是深深不甘。
不是一个二嫁女吗……不是一个弃妇吗?比薛成琰年龄还大几岁,怎么会这样?!
在这间屋子里,姜氏甚至是对她态度最温和的人。
她和善说:“听说郡主捡到了府里的东西,还有话要说,所以特地把郡主请过来,郡主是想说什么?洗耳恭听。”
安敏的脸色变了又变,原定的话当然是告状姜氏看管不善,弄丢了薛成琰的东西了。
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更重要的接着她,可这第一步就被截断了,安敏的算计根本不成立。
事已至此,她坐也不想坐了,只能抬起下巴,自矜地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对璧人一般的男女十分刺眼,刺得她心口发痛。
安敏淡淡说:“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提醒圣哲看好东西,免得看管不善弄丢了重要之物,落人口舌,你身份又这样要紧,更甚至被人利用怕就更严重了。”
薛成琰笑了。
他冷冷抬起眼来,问:“敢问郡主,我夫人这里是丢了什么东西?”
他张嘴闭嘴就是“我夫人”,听得安敏十分刺耳。
“丢了什么,丢的人自己知道。”她别过头去,“我只是来提醒你们,别好心当作驴肝肺,若是别人,是死是活我都懒得管!”
姜琮月也笑了,客气道:“郡主说笑了,丢了一幅字画,何至于到要死要活的程度,郡主真是风趣。”
她看了看谈书,拍了拍手,一群侍女捧着几个卷轴上来。
她说道:“这些都是送聘礼来时,放在其中的字画,夫君从小到大满意的手作都在这儿了,昨夜我们还兴致勃勃挑选要挂哪几幅在新房里,丢了那一幅,还不知道是哪幅呢?”
安敏郡主嘴角一抽,不敢置信地脸一青。
薛成琰听她夹枪带棒的话,不由得心里很高兴,嘴角跳了一下,遮掩不住的嘚瑟。
他淡淡道:“那幅兰亭集序,不过年少时所作,笔触尚未成熟,我也觉得羞赧于展现在夫人面前。只是老太君见夫人喜欢,一定要送给夫人,我后来已经补上了许多手作,希望夫人不要介怀。”
安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可能!她简直不敢置信,怎么薛成琰会一点都不介意?难道真的色令智昏到这种程度?
她记得薛成琰小时候最喜欢《兰亭集序》,这幅字又盖了他的印章,怎么可能不重视?
却殊不知,再重视又怎样呢?在姜琮月面前,一切都是小事罢了。
安敏只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半晌才平静下来。
这只不过是第一步罢了,还有第二步等着她。
她不知道怎么对姜氏这么大恶意,就是看见她跟薛成琰站在一起,她就难受。
安敏笑了一下:“好,那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只是……圣哲,这次丢的东西不要紧,下次可要好好谨慎着些。”
她若有所指地说:“薛家的东西,可不是什么都能丢的,东西丢得,脸面丢不得。”
薛成琰倏忽变了脸色。
“想来是我夫人待人客气,给郡主好脸了。我们薛家怎么当家,也劳得郡主来管了?”他语气冷淡如寒铁,“若是想多管闲事,就去请皇上的旨意,看看是不是皇上将薛家事宜,都交管给郡主手上了。”
这话何止是不留情面,简直是想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安敏还在痛苦地接受着这句话,气得脸红身热,泫然欲泣,薛成琰就毫不留情地说下一句:“还有,我的表字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郡主请注意,我记得我与您没那么熟悉吧。”
薛成琰端起茶盏,看了看姜琮月。
这明显是想送客,但等着夫人做主。
姜琮月便笑道:“郡主别往心里去,夫君刚从西北战场风尘仆仆的回来,说话直些。他是大周的功臣,想来郡主慈悲心肠,不至于为此生气的。”
这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硬生生把安敏郡主架得下不来台了,肺都要气炸。
姜琮月笑容收了收,说:“谈书,送客吧。”
等把人送走,她才看向薛成琰,只见他直直盯着自己,表情、动作一派光风霁月的坦荡,眼睛甚至湿漉漉的,像是在卖可怜。
姜琮月一向正经,此刻看着他的模样,却也难得有心思跟他调笑了一下:“圣哲?”
薛成琰的表情顿时更委屈了,垂下眼睫,眼中失去了光芒。
“那是我的表字,很少有人这么叫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叫。”
姜琮月愣了愣,她只是打趣,怎么薛成琰却向她证明清白。
“这个表字,有什么缘故吗?”
“是陛下给我取的。”薛成琰轻描淡写道,“当时家中已给我取了表字,叫琢玉,陛下装作不知道,在新年家宴上给我赐了名,写了字回家挂着。”
“琰”是玉做的礼器,玉不琢不成器,这个表字既和他名字呼应,又寄予了厚望。
至于圣哲,和他本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看似寓意高远,实则并没有用心。
薛成琰声音越说越轻:“琢玉是我祖父生前给我取的。他说虽然薛成琰的名字取自礼器,但‘君子不器’,人不应当被困于一种环境里,也不该仅仅作为一个器具一样,离开了唯一的场景便没有价值,即便不做礼器,也可重新雕琢自己,要去发挥更大的作用。”
丢了这个名字,他定然是难过的,
姜琮月倒是对这话很有感悟,认真说:“祖父知道你仍然铭记他的教诲,定然也欣于看见你如今的模样,不必拘泥于字号的形式。再说,谁又规定人只能有一个名和一个字了?圣哲是你,薛成琰是你,琢玉也是你。哪怕你叫什么别的,二狗,狗蛋,你也是你。”
“人的风骨品格,才是他最好的名讳。”
说完姜琮月就顿了一下,有点后悔,她太认真,与人说着说着就像是教条的口气。她撤回目光,看着自己裙摆上的手,素白的手指不太自然地轻轻拂开了一个褶皱。
正想着,以后过日子要松弛一些,旁人夫妻间似乎很少有这样正经谈论的。
可薛成琰愣了一下,然后眼睛如火把一般亮起来。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薛成琰的眼睛越烧越亮,热得姜琮月甚至觉得自己太凉,“天啊!我总是记得祖父说‘君子不器’,可你却才真正将这句话践行到了眼前。我根本不必局限于这个名字里,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姜琮月为他的反应愣了一下,随后微微抿起了唇角。
“那你呢?琮月,你想叫什么名字?”薛成琰仍然对她兴致无比高昂,“你的名字这么好听,是怎么取的?”
“好听吗?”姜琮月问他,“琮也是玉器,月就是月亮,似乎没什么寓意,是我爹在算命先生给的字里随便选的。”
她说得诚恳,倒叫薛成琰一时语塞。他心头飞速地划过一丝钝痛。
“琮月,是如玉一般皎洁的月亮。”他向前趴过来,认真说,“西北天地高,我在出征的路上,时常看到皎洁清白的月亮,让人想起你。”
姜琮月心头跳了一下,觉得这个话题自己接不住。
“好,那我就叫琮月。”她耐心地问:“你还是叫成琰?或是叫琢玉?”
薛成琰认真看着她的脸突然就从耳尖开始红了。
可眼神却更加认真、灼烫,十分镇定地,耍无赖一般说:
“更喜欢叫我阿大。”
“好。”
姜琮月道,“对了,刚才拿你的名义去请安敏郡主进来,就是怕她不来。”
“你若是不喜欢我这么狐假虎威,就跟我说。”
“我很喜欢。”
姜琮月静了静,表情仍然十分淡然。
她半晌岔开话题,问:“安敏郡主,和你很熟悉吗?”
“一派胡言。”薛成琰十分正经,盯着她认真回答,“若是跟我熟识,便不会不知道从来很少有人叫我的表字,顾西望都不这么叫我,他只叫我成琰哥。”
姜琮月垂眸颔首,那以后对安王府就不必太过礼貌。
薛成琰立马看出她在担心什么,立刻道:“你不必担心!安王不爱纷争,绝不可能为安敏郡主这些愚蠢的算计撑腰,即便他撑腰,薛府也不会任由他们算计到头上。”
他语气淡淡,却藏着一闪而过的杀机。
“不过是没落王府罢了,还当自己是二十年前,也不知道是小看我,还是小看薛家。”
姜琮月心道,大约更可能是认为她在薛家的地位不高。
她叹了口气,这是难免的,也得她自己立起来。
薛成琰转而道:“既然特地安排人偷走了那幅兰亭集序,看来其他丢失的东西和账本也是安敏安排的了。”
“她是想让京都的人觉得,你不能治家?”
他眼也不眨:“那我便要让他们看看,你在薛家,地位有多高!”
姜琮月一愣,便看见他眼神突然熠熠地说:“走,咱们回家便去娘那儿把对牌领了。”
“对牌?”姜琮月失语,“我才刚到薛家,怎能直接从夫人手里领对牌?”
“我娘早就准备好给你了,薛家以后都是你的,怕什么?”薛成琰笑起来,姜琮月却更清醒了,急忙拒绝:
“如今马上就是过年,忽然转手给我接管,只怕会出乱子,还是夫人把全大局好些,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出乱子怎么了?”少年郎英气的眉峰一扬,兴致勃勃地拉起她的手,“我让他们看。”
“就是要让他们看见,就算出了乱子,这个薛家,也还是你说了算。”
姜琮月心头一撞,像是古寺的钟磬一般受到重重的敲击,余波阵阵扩散出去……
她看着薛成琰拉着她的手,他走得快,桔红色的衣袍腾起,和她的衣角纠缠在一起。
那只手筋骨修长,皮肉细薄,指甲修剪得干净,掌心有练武的茧。
从前本只是当个投缘的少年,在这京都的阵阵风云里依偎片刻。
她跟他跑着,此刻,却有了绵软到难以字句形容的酸楚感,不知道是为从前还是为现在。
软得她心惊肉跳,酸得她片刻难回神。
……
珠宝坊外,李延德正脸色阴沉,目眦欲裂地看着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
他不知不觉间捏紧了拳头,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是京都的笑话。
自从薛小将军求婚起,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是整个京都的笑话。
但他还残留着一丝侥幸和傲慢,连薛成琰都要接手他不要的女人,眼光也就不过如此。
等到别人都发现了姜琮月没什么值得人看上的,他就不再是笑话了,而是薛小将军接手了他的弃妇。
可姜琮月再嫁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叫人来打听了。
“侯爷,薛府给的聘礼太多了,据说一间宅子放不下,又买了两间宅子放聘礼和别人送的贺礼……”
管家嗫嚅着,不知道如何称呼姜琮月这位前“夫人”。觉得怎么都会触怒了李延德。
李延德没说话,阴沉着脸。
次日却出现在了珠宝坊外。
京里乱糟糟的,昨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的路段戒严,让他绕路了一段。李延德心里只顾着想自己的事,都没注意让人打听那些身着重甲的护卫军是去干什么的。
等到了珠宝坊之外,他才恍然醒悟,他过来干什么?
可来都来了,李延德根本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欲望,他想知道姜琮月到底过成什么样了。
什么金器生意,什么女老板,什么自己的店铺,听起来都像是唬人的。
姜琮月怎么可能?
可就是他一来,就被人拦住了。
“且慢,前方不能通行。”珠宝坊的百姓自发拦住他,“前面是姜老板带着姑爷回门,外人不便去打扰的。”
李延德脸通红,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人群簇拥着走进去。
进门时,甚至薛小将军还回头看了一眼。
眼尾薄长上飞,冷峻地压着能杀人一般地气质。
李延德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他在这里一直等到两人又走出来,坐马车离开。
才看见了姜琮月。
姜琮月被薛成琰拉着手,穿着鲜艳的桔红色衣袍。李延德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抓紧的手指,可没想到人一转,他却看到了姜琮月的脸上。
他忽然间,就把呼吸屏住了。
——她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她怎么能,怎么会打扮成这样了?!凭什么,从前在侯府的时候不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