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
一派张灯结彩的喜气里,隐隐藏着紧张和沉重。
薛夫人一大早就起来,还以为自己够早了,谁知刚出了院门去请老太君安,就猛地看见老太君精神矍铄地在花园里指导丫头布置。
“那个腊梅啊,快把那个腊梅搬过来!”
“门洞那里,还差一盆花!”
丫头们行走如飞,薛夫人张口结舌。
“……老太君。”
她叫了一声,和老太君对上目光。
视线纷纷落在彼此的衣裳上。
薛夫人本来还担心自己的衣裳暗自带了这么多红,有些过于明显。
可谁料老太君也同样把一身暗红团寿纹的衣裳穿上了。
一院子喜庆的,跟办婚事似的,连丫鬟衣裳都换了。
俩人心照不宣地错开目光,去跟丫头管事们吩咐:“……那里!那里再打整打整。”
整个薛园连假山上的石头都擦了一遍。
姜琮月也是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到别人家做客,在路上还有些忐忑。
薛成瑶怕她紧张,赶紧把薛家上下介绍了个遍:
“姐姐不用担心!我们薛家虽然人多,但平时就两三支住在薛园里,其他叔伯姊妹都是分家了的!”
“我们家啊现在辈分最高的便是老太君,是我们的祖母,人很风趣,比太后娘娘还好相处,她肯定特别喜欢姐姐的。”
“再就是我娘和我爹,我娘再好相处不过,我爹么,平时在算学馆和那帮博士研究,不在家,不会碰上他。”
“再就是二叔父家的姊妹,成莹就是上次来订头面的那个,还有二哥成珏,前些日子已经见过了。”
“另外,就是咱们府里还有个小霸王。”
薛成瑶扶了扶额:“是咱们三叔父的遗腹子,今年才五岁,特别鬼灵精,不过姐姐放心!我肯定不会让这小子闹腾你!”
姜琮月掩唇笑了笑:“薛家真热闹。”
马车在薛园门前停下来。
姜琮月本以为要从侧门进,没成想正门大开,径直涌出来一大堆仆从分列两队,等她们进去。
她刚要下车,就有人赶紧上来掀开帘子,姜琮月道了声谢,车下就震耳欲聋:
“欢!迎!姜!小!姐!”
她愣了,抬起头只见看不见头的人队,一个个挺胸抬头,满脸激动,好像等着检阅似的。
姜琮月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薛成瑶。
薛成瑶忍住拍额头的冲动,干笑道:“哈哈,哈哈……我们家迎接客人就是这样热情。”
姜琮月谨慎地笑笑,慢步下了车。
谈书呆滞地扶着她往里走,总感觉哪里不对。
姜琮月一路往前走,一路有人向她问好,她只得一一颔首回过去。
走到前面似乎后面还有灼灼目光,她回了回头,大家又都站得笔直,好像没看她似的。
姜琮月走着,低声问薛成瑶:“府里是喜事将近吗?我看都换上了红色的新衣裳。”
薛成瑶恨不得捂脸,继续干笑:“啊!也许是成莹要成婚了,大家喜庆喜庆吧!”
转过影壁,进了二门,姜琮月打眼看见偌大的花园里站着一簇衣着更加喜庆的人。
其中一个略雍容些的身影被簇拥着,回过头,登时眼睛都亮了似的:“……姜姑娘!”
老太太颤巍巍喊了一声,立刻就乌泱泱围上来了。
她穿着一身暗红团寿纹衣裳,平时一般只有过寿才穿这么隆重。
薛成瑶捂着眼睛,真是没眼看,转眼一瞧,她娘也穿得跟个灯笼似的!
她忿忿地放下自己大红洒金的裙摆,暗道:“穿这么隆重也不叫我!”
姜琮月不知所措,上来就被老太太握住了手。
她估摸其模样,赶紧问候道:“老太君。”
“哎!”那一声叫的,让薛老太君听的那个舒坦,满脸都笑开了。
薛老太君慈爱无比地抓着她的手,仰起头努力仔仔细细地看,哪里看哪里欢喜!
她拉着姜琮月的双手,叫薛夫人都没地儿下手。
但薛夫人到底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手段也不差老太君半分,立刻站到姜琮月身边,把薛成瑶挤开,拉上她的胳膊。
“姜小姐一路劳累,快进去,快进去!”
薛老太君“哎”了一声,这才满脸是笑地拍着她的手,死活不放地携着她走了。
姜琮月往前走了几步,还无措地回头看薛成瑶。
薛成瑶:“……”
老太君,娘。
看你们那把持不住的样儿!
一堆人乌泱泱夹着姜琮月进了薛园,穿过轩峻的花园,里面小桥流水,梅树上还挂着雪,如画一般。
老太君经过荷塘,往东边若有似无地一指:“那是成琰的屋子。”
姜琮月还是没反应过来,只是被两位长辈夹着,远远看见一眼,茫然地点点头。
她还不知道给她介绍薛小将军的屋子干什么,叫她不要乱走?
一堆人熙熙攘攘进了正堂,姜琮月刚要正式拜见,膝盖还没弯得下去,薛夫人就已经把她摁在了椅子上。
她坐老太君下首第一个,薛夫人都坐她对面。
褥子似乎新换的,又暖又软,扶手上搭着锦缎,脚底下放着脚炉,屋子里暖意融融,腊梅开得红艳无比。
薛家人太隆重了,姜琮月到现在还没摸清头脑。
难得脑子是迷糊的,茫然道:“见过老太君、薛夫人。”
老太君连忙道:“好好好,不必行礼了,姜姑娘,别客气!只管当自己家里就是!”
薛夫人也道:“是啊,姜姑娘不必拘礼,我家老爷不在,这府里就他一个臭脸的,咱们其他人,可都是最和气不过的!”
话音刚落,外面一个身影顶着寒风急匆匆进来,穿了一身红色官袍。
还没进来就问小厮:“姜姑娘来了没有?”
人一走到门口,就愣了,和厅里的人面面相觑。
薛大老爷一时僵住了,过了片刻,才赶紧清清嗓子,十分严肃一般向老太君行礼。
“老太君今日安泰,儿子安心了。”
薛家祖孙三人:“……”
他不是说不回来吗。
这还有个更藏不住的!谁让你把吉服都穿上了!
姜琮月急忙站起来,又要行礼。
薛大老爷吓了一跳,隔空就做了个扶的手势,然后愣住,再度清清嗓子:“咳咳,今日有贵客在啊,那我先不打扰了,老太君和夫人慢慢招待。”
姜琮月赶紧道:“薛将军慢走。”
薛府众人都跟她渲染过这位大人的脾气,她也怕行事不恭敬。
薛大老爷又想去扶,又赶紧收回手,道:“不必如此拘礼!既然贵客在,那我便先走了。”
他急匆匆来,又急匆匆出去,等走出了正堂才强压不住嘴角,拿起手挡住,又清了好几下嗓子。
他一走,丫头们就赶紧上茶。
姜琮月接过茶,对丫头说了声:“多谢。”
丫头一个激灵,嘴角的笑都藏不住,用尽力气抿下去:“不用不用,姜小姐!”
揭开盖碗一饮,是梅花雪水泡的茶,清香悠远。
薛府众人紧张地看着姜琮月喝茶。
等她放下茶盏,才纷纷收回目光,状若无事地自己饮茶。
姜琮月道:“这茶真好。”
众人的笑又藏不住了,一个个嘴角直跳。
薛府上下一帮子人,没一个文雅的,捯弄了半天才琢磨出这最清雅的做法,小心翼翼地给姜琮月上了,力图一个书香世家的好印象。
薛老太君赶紧念出自己背的词:“这茶啊,是采梅花上的雪水……在那寒山巅上……”
姜琮月果然很感兴趣,听了道:“老太君好清雅。”
哎!没白背。
姜琮月回过神,谈书和论琴搬上来一个花盆,簇簇拥拥一大盆火红的花球,送到正堂中间,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
“这是长寿花,在冬日常开,岁寒愈艳,芳姿不胜。”
姜琮月专注地看着花介绍:“民女身无长物,唯有此花送给老太君。”
薛老太君简直嘴都要笑烂了。
她看着姜琮月的侧脸,心里美得不行,恨不得马上把这盆花八抬大轿供起来,抬去给所有老夫人们看看。
“好好好,赶紧送到我屋里去,摆起来!”
薛家人的态度,叫姜琮月有些摸不清头脑。
但再摸不清头脑,她也能感觉到。
似乎……大家都很喜欢她。
这让姜琮月有些琢磨不明白,只是救了一盆兰花而已。
她预想过薛家或许会很客气、很和蔼,但完全没想到是这样一副景象。
她只能觉得,受宠若惊。
一群人围着她闲聊起来。
“姜姑娘近来吃住可还好吧?”老太君慈爱地问她。
姜琮月本以为会问问自己和离的事,毕竟满京里都风言风语的,可谁也没问,就只关心她本人。
“很好,多谢老太君关心。”
“哎,那近来可有什么烦恼?听说,你在珠宝坊做生意,若有什么要提的,尽管开口!”
老太君笑眯眯的,看了看薛夫人,想起来:“珠宝坊那一片似乎是成琰的产业?”
薛夫人也想起来了:“正是,这成琰也是,大军都到了他还不回京,倒叫他给姜姑娘安排几个铺子开分店啊!”
姜琮月没想到珠宝坊竟然是薛成琰的,惊讶得急忙道谢:“老太君和夫人客气了,不过是小本生意,将军回朝事忙,不敢劳将军出动。”
这话一出,屋子里却诡异地沉默了会儿。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心道——他巴不得。
薛夫人清清嗓子,赶紧为自己儿子刷印象:“没事,姜姑娘啊,你可别以为薛成琰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这小子,也就在外人面前装个样了!回了府,那是脾气最好不过的。”
薛老太君赶紧点头:“是啊是啊,他要是成了婚,只怕媳妇指哪他打哪,说东不敢往西,叫狗不敢撵鸡!”
薛成瑶实在是绷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个个的话术,比她初见姜琮月时更低级啊!
薛成琰知道你们背地里这么说他吗?
他要知道了,也不知道是无语还是好笑。
姜琮月也不欲对薛小将军多评价,只笑笑:“将军人很好。”
借着这个话题,大家又来劲了,赶紧围绕着薛成琰一通介绍,力争在她心底压过顾西望的印象。
“成琰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十四岁就打遍京都难有敌手,师傅都说他是文武双全的天才。”
“他才十五岁,皇上就令他随军出征历练,本来没人看好这个毛头小子,谁知他硬是凭一身本事,在西北屡立奇功,叫一帮老将都看傻眼,直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他老子这个前浪啊,只怕是要被淹过去了。”
“他不仅聪明,写字也好看,哎哟,来来来,去把成琰那幅字拿上来!”
听薛成瑶说了,姜琮月喜欢书画,老太君也是早有准备。
她淡然拿出薛成琰写的字,是一幅往日名家的《兰亭集序》。
写这幅字时他应该年纪还小,可行文之间已有几分从容,像是已经把文中的意蕴读透。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姜琮月也很喜欢这篇帖,小时家人不让她读书,她是后来才自己找得书籍所见。
她经历多年婚姻,起伏波折,深有所感。
不论人生如何,终究欣于所遇,快然自足,才是好事。
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在窄小的偏院里读书画画,也比身着锦缎在命妇朝会上起坐快乐。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作者所说,也是她的愿望。
她当真是很欣赏当时才仅仅是少年的薛小将军,已经能把这篇帖读明白。
想来他是很洒脱的人。
正堂里正言笑晏晏,忽然间有小孩的声音吵嚷进来:“我要看姜小姐,我要看姜小姐!”
屋子里的人一愣,纷纷看出去,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墩子挣脱乳母的手,跑进来,脸蛋红彤彤的。
小大人似的利落地行礼:“老太君安,大伯母安!”
他圆眼睛扫视了一圈,立刻锁定在唯一陌生的姜琮月身上。
小脸蛋立刻露出惊喜,大叫:“你就是薛成琰说的——”
薛成瑶猛地扑出去。死死捂住他的嘴,小墩子捂得脸都红了,奋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