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望在那边看了半天了。
他比伏波军还要先一步回京,昨日已向皇上禀报了路上的情况,皇上也说他进步惊人,如今竟然能独当一面了,拍着大腿给了他好一通赏赐。
顾西望回家,全家恨不得把七大叔八大姨全部叫过来,围观这在关外三年摔打磨砺的公子。
“我们西望啊,可不是纨绔了!你看,他如今懂事着呢!”
他娘迫不及待地跟亲戚们展示,拉着顾西望在花厅里转圈。
“看看,这身板多结实,这胳膊,哎哟,他娘都握不过来!”
顾夫人拍着他梆梆响,亲戚里各种姨婆姑奶们也磕着瓜子两眼放光,拿着瓜子的手指指点点,交谈不息。
“俊后生啊!”
“这身板真好!”
“以前可就是个小鸡崽子,我还记得那身板子瘦得跟排骨似的!”
顾西望任搓任捏地站在里面,被娘拉着转来转去展示自己的变化,满脸神气地左看右看,还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还好吧?我倒是觉得自己皮肤粗糙了点。”
顾夫人喜坏了,喜洋洋抬头问他:“这回回来,可要认真说亲了吧?不再去什么花楼喝酒,认什么义妹干姐了吧?”
他出去这三年,府里年年来认亲的义妹简直无法胜数,隔一阵子就上来一个说思念义兄,搞得顾夫人看见顾西望留下的东西就烦,干脆给他屋子里的摆件全都发散出去了,来一个送一个。
“聊遣了思念之情”,义妹们喜盈盈含泪回去了。
顾西望回来却屋子里洗劫一空,吓得他以为进了江洋大盗。
“娘我屋子呢?!”
他退步出来,他娘让人伺候着吃瓜果,抬抬手说:“都给你义妹们送去了。”
顾西望也一时哽住,没说出话来。不过,义妹们如此思念自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时候红颜知己太多,确实有点太缠人了。
此刻,他听见顾夫人的问话,便飒爽地点了点头。
“是啊!”
顾夫人得到肯定,脸上一喜。
顾西望转头说:“我正准备去寻一个真正的真爱,那想必是我在这红尘之中真正的知己。”
顾夫人的脸色一瞬间从喜悦坍塌成地狱。
他年年都是这个说辞,信了他才有鬼了。
好吧!顾家今年又准备多认一个义妹了。
顾西望收拾了一身就直奔珠宝坊。
他娘连衣裳都送给义妹消解思念之情了,他翻箱倒柜差点找不出一件衣服,差点穿着戎装上街。
最后,好不容易才找他堂弟抢了一件,拾掇出京都贵公子面如冠玉、俊朗潇洒的模样。
珠宝坊就是他的老家,他心痒难耐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新首饰。
顾西望从外街开始逛,也不管那些小摊是不是能出什么好东西。见着一个感兴趣的,便拿起来对着太阳打量,身后的小厮便警醒地赶紧递上银子。
“给,店家,我们少爷要了!”
他扫了一条街,小厮也扛了两个麻袋。
沿街的店主面面相觑,纷纷口耳相传,流言如长脚一般——
“顾公子回来了!!”
顾西望走到三条街交叉的街口,摊开双臂一笑,阳光潇洒地洒在他脸上。
京都。
这才是小爷的天下啊!!
而不是拿着长枪,被薛成琰打得像狗一样。
顾西望走到中街,看见人群聚集,一群人围着一家店看热闹。
他奇了声,也背着手走过去,凑在人群后面看。
原来是哪家的夫人和小妾,来这出找人戏码。
他饶有兴致,本来当个热闹看。可没想到,那夫人掀帘出来之后,他就惊了惊。
看面相还以为是个沉稳大度、忍气吞声的,没想到说话这么利索。
不受气!
不给她脸!
就这果断的气度,不知道过得比京都多少夫人爽快。
他的好姐妹,大公主,成亲之后也跟个闷葫芦似的,不肯为自己出头,非要拿捏什么贤妻做派。
谁让你当贤妻了?
你就纵情男色,你丈夫又敢怎么样?他不过就是个驸马。
顾西望看了半天,可谓是非常欣赏这位老板的态度。
甚至戳了戳小厮:“去找个位置给我坐着看。”
小厮满脸无语地说:“是少爷。”
顾西望在对面的茶馆坐下来,跷着二郎腿倒了壶茶,手里的杯子也就啜了一口,就优哉游哉地刮着茶叶,眯眼看着对面。
没一会儿,那老板竟然把人赶走了,还出来挂告示。
顾西望“咦”了一声,坐直了点。
这字不错。
他手里的茶碗放下,拿起扇子一抖开,饶有兴致地慢慢扇着。
招护卫啊。
这警惕心,这开价的决断,这当众宣告的胆量,能成大事啊。
顾西望满眼欣赏,看着这位老板。
只觉得她是个十分想结交的人,做事干脆利落,不扭捏不退缩,还能拿出勇气,当众说夫家是什么东西。
太有骨气了!
于是,掌柜一问:“还有谁要应聘啊?”
顾西望扇子一收,慢悠悠举手:“我。”
小厮差点一脚滑摔下去。
青天大老爷!
我的大少爷你又动什么歪心思了!?
顾西望咧嘴一笑:“怎么,本公子不行吗?”
他放下扇子,站起来,展开双臂,低头看了看,又转着圈跳了跳。
“这不是很灵活吗?我来试试身手?”
姜琮月看见他,一怔。
她不知道这个一看就是纨绔子弟的人应聘护卫干什么。
掌柜脸色一变,表情霎时都扭曲了。
顾公子?!
在珠宝坊常干的人,哪里能不认识他。掌柜正在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拒绝还是答应,姜琮月就道:“一视同仁。”
她看着招齐了人,就转身进去。
顾西望直乐。
人人平等!看看这老板人家多会做生意!
掌柜满脸头痛地举起袖子捂住脸。
片刻,听见顾西望问“在哪儿比武呢”的声音,又转过头笑脸迎上去:“哎,这边儿呢,公子请——”
顾西望卷了卷袖口,看着场上几个身材健壮的武夫,对比了一下。
自己在西北摔打了多年,好歹也是薛成琰亲手打出来的,身手不能差到哪儿去。
于是他招手道:“谁先来?我比第一场。”
人群中的黑鳞卫也崩溃了。
顾西望认识他们啊!
首领坐在街边看着,面无表情,重重搓了把脸。
他捂着眼睛压下白眼,叹了口气,道:“找老七去。”
老七是新来的,在顾西望面前出现得少,又大众脸,这大少爷应该不记得。
一开始上场的是个干过屠夫的壮年人,满身横肉。
他一走上前,作势对上顾公子,谨慎说:“顾公子,我可不留情的。”
顾西望摆摆手:“不用留情,来吧!”
屠夫往前冲刺:“呀——”
顾西望两下收拾了他,拍拍手,问:“下一个?”
屠夫趴在地上喘气,泪流满面。
没人说顾公子现在这么能打了啊!
顾西望又打了一个干过捕头的、一个走过镖的,仍然很自信,虽然满头是汗,但风姿潇洒。
“还有谁啊?来打一打?”
他纵目一望,指向了候场的一个看起来十分老实的人。
“来来来,你来。”
老七一惊,悚然抬起头。
看见顾西望好像没认出自己之后,他暗自叫苦不迭,硬着头皮上去。
“顾公子,承让了。”
顾西望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拉开架势:“来吧!”
为了姜小姐护卫这个差事,老七只能默默提起拳头。
顾西望还在笑。
当对方拳风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笑容。
等到拳头怼到了自己的肚脐眼,顾西望都往后凹进去了,才徐徐消失了笑容,眼睛圆瞪。
“我次——”
小厮们惨不忍睹地齐齐捂上眼。
“算了算了,公子,咱们回家吧。”他们利索地上去扶起顾西望,顾西望捂着肚子艰难地坐起来,小厮熟练地说着: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次就当买个教训了。”
“是啊是啊,再打就要请大夫了,不好看不好看,公子咱们回吧。”
“夫人都等着你了,叫你回家吃饭!”
顾西望爬起来,靠在小厮身上,声嘶力竭地说:“你是哪来的!怎么身手这么好!”
老七那个慌啊,背心直流汗,只能拱手尴尬道:“京外人士,自幼习武,承让了。”
掌柜也拦道:“哈哈,胜负已定,看来顾公子不该做这个护卫呀!今日也是英姿飒爽……”
“不行。”
顾西望却像牛脾气犯了,非要拐这一下,靠在小厮怀里叫。
“我就要当护卫!”
“你们老板可没说就招一个!”
掌柜:“……”
黑鳞卫首领真的很想给他一拳。
怪不得将军从前老爱揍他,顾西望这人确实招揍。
好好的让他回京,跟皇上禀报情况,他不知道怎么就浪到珠宝坊来了,还偏偏要凑这个热闹,当姜小姐的护卫!
让将军知道了,你看你怎么挨揍吧。
掌柜无法,只能领着俩人去姜琮月跟前。
头疼地说:“东家,最后这两位胜出了。”
“两位?”
姜琮月诧异地抬头,看向两人,尤其是那个贵公子。
她问:“公子为何要来做护卫?”
他身上挂的玉坠都不止百两银子了,应聘自然是别有所图,不可能图那十两的报酬。
顾西望咧嘴一笑:“我就喜欢珠宝店,身手也还行,当护卫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他抖开扇子,转头看着这家店里的首饰。
刚才没细看,这才发现竟然款式都很新颖,他走了一条街才收到的那些玩意儿,看着还没这一家店里出彩。
顾西望又“咦”了一声,当真对这个老板很惊讶了。
如此出众啊,这样的人怎么她成婚前,在京里都没有名声呢?
照顾西望的情报出众程度,但凡老板从前有几分才能,性格气度容貌有一丝出众的,他绝对能清楚。
可这个人好像是横空出世的一样,毫无铺垫。
他更加感兴趣了,靠在柜台上,说:“老板,你们这首饰,有没有员工价啊?”
小厮:“……”
大少爷你够不要脸的吧!
私房有多少银子了,皇上才刚赏赐了你那么多,你竟然跟人家叫价!
姜琮月吸了口气,对他也有些无语,不过她一向冷静,只是平和道:“没有。”
顾西望遗憾了:“那我得掏空我的小私库来买了,这些怎么都好看啊?我今年还扫不扫内街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姜琮月忽然间,记忆被触发,好像想到了什么。
她眼神一凛,仔细看了看这人,脑海里的信息对上。
顾西望拿起柜子里一把流光溢彩的凤冠,摸出银票,结了账,往姜琮月跟前推了推。
“老板,这今年最出彩的首饰啊,就送给你了,别见外。”
“以后我就是你家的护卫了。”
也正是此时,等久了的薛成瑶终于耐不住,掀开帘子跑出来:
“琮月姐姐,外面在干嘛呀?要不要我帮……”
薛成瑶的声音一出,立刻卡在了嗓子里。
顾西望原本收放自如地靠着柜台仰头看上面的首饰,手里的扇子一扇一扇的。
忽然间,动作也顿住了。
须臾后,两人愣愣地对上眼。
两声大叫爆发在浣玉新的店面里。
“顾西望!?”
“薛成瑶?!”
顾西望像条件反射似的,霎时扶着柜台躲在后面,好像随时准备着与薛成瑶猫抓老鼠。
薛成瑶登时拿起东西劈头盖脸地扔过去:“你这死东西!你干什么!你又想欺负我琮月姐姐?”
顾西望激灵地避开,非常纯熟。
“什么琮月姐姐?我不认识啊!”
一道利器从他身旁飞过,他眼睛差点对到一起,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跳脚抬头道:“薛成瑶你想杀了我!”
“我不杀了你,我哥……嗯跟我家里说了也要杀了你!”
姜琮月都傻眼地无能地拦着两人。
看薛成瑶气得跳脚的模样,顾西望终于咂摸过味儿来了。
他扶着柜台,眼神看向姜琮月,小心翼翼道:“这是你琮月姐姐?”
姜琮月终于有空插嘴:“是。”
第一次见这位顾公子,就如此鸡飞狗跳,着实令人印象深刻。成瑶对他的每一句评价都是发自本心的,看来好像还保守了。
顾西望立刻两手抬起来,以示无辜。
“对不起啊琮月姐姐,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我没眼色,打扰了,打扰了。”
他也是嘴贱,顺嘴就跟着喊琮月姐姐。
薛成瑶又怒了,摘了个香囊扔过去:“琮月姐姐也是你能喊的!”
顾西望没躲过,香囊打在他身上掉下来,他伸手接住了,还看了眼:“怎么像是阿昭的手艺,还是那么丑,也只有你会戴。”
薛成瑶差点跳上去掐他的脖子。
跟在后面的老七:“……”
这什么日子这是。
……
一阵混乱之后,薛成瑶终于消气了。
问:“你在这干嘛?”
顾西望松了口气,大小姐可算愿意听他说话了,摊手道:“我这不是闲着没事,来应聘护卫吗?”
“我信你想当护卫,还是信我能当太子?”
“话不能这么说。”顾西望好不容易才能坐下来,脚刚才不知道和谁比试的时候被踩了,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找椅子。
一找到椅子,他就吊儿郎当地坐下去,椅子矮了点,他个子高了点,跟躺着似的,就舒舒服服地晃着晒太阳。
“我这好不容易回京,可不得找点事情消遣嘛。”
姜琮月静静看着,低头给他们俩都各倒了一杯茶。
“成瑶,消消气。”
看着薛成瑶喝茶,又见茶碗落在自己眼前,顾西望没料到还有自己的份儿,登时坐起来,接过茶,满口道:“哎哟,谢谢老板姐姐。”
姜琮月道:“不客气。”
薛成瑶戒备地看着他:“谁让你这么鬼鬼祟祟的,你要是正儿八经来逛街,谁会把你当个贼看?”
顾西望莫名其妙,也是百口莫辩:“我哪里鬼鬼祟祟了?”
“我是见老板姐姐气度出众,行事潇洒,特地想来结交。”
姜琮月倒着茶顿了一下,没想到还会有人这样评价自己。
她问了句:“真的?”
表情有点茫然,看得顾西望一愣。
她并非别人反问只是想调侃,或者等一句更多的夸奖。
她就是在求证这一个肯定。
“真的啊。”顾西望茫然道。
姜琮月呼出一口气。
从前别人评价她,都是她无趣、狠心。已经做了很多,可还是有人说她不识大体。
而今接连遇见了许多人,都说着她从没听过的评价。
姜琮月突然间,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或许,是她从前遇见的人不行。而非自己不行。
薛成瑶看了她几眼,总觉得心疼。
于是,她立刻站起来,拉着顾西望说:“姐姐,我带他去办点事,回头再来!”
姜琮月愣了下,笑道:“好。”
顾西望被薛成瑶拽着衣领出了门,走到院子后面,薛成瑶看了看,问:“你家马车呢?”
顾西望莫名其妙:“在前面儿停着呢,你干嘛?你还没跟我说这是你哪个姐姐呢,薛家没有别的姐姐了吧?不然你能是大小姐?”
薛成瑶不说话,一路把顾西望塞进了他的马车里,才扶着帘子说:“你真要知道吗?”
大抵是薛成瑶的脸色太不好看,顾西望心里的猜测也不敢猜,只是莫名其妙的。
难道薛伯父老来失节,从前在外留下风流韵事……?
薛成瑶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你可不能把首饰送给她,让人知道了,你就完了。”
“我有件事正用得上你,近来皇上不是常叫你进宫陪同吗?”
顾西望点头如捣蒜。
“你去给皇上带个话,想办法让琮月姐姐面圣。”
顾西望瞪大双眼,猜测顿时呼之欲出。
“不会吧……”
他声音都轻了,呢喃道,几乎抽了魂儿。
薛成瑶以为他猜出来了,只点头道:“我也不好多说,说多了我哥要揍我,总之,这事儿你看着办,可以找阿昭帮忙,你们俩想办法让琮月姐姐见到皇上就行了。”
“见到皇上,皇上自然会想起这事。”
薛成瑶说的是先帝的兰花,她想借这个由头,让皇上同意和离。
她刚才听说了,云安侯府那群蠢货还在对琮月姐姐纠缠不休,她也不想看姜琮月如此辛苦地找状师写文书,还有可能被打回来。
顾西望呼吸一屏,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我懂了……”
他喃喃道,“原来,她不是你的姐姐,是二公主的姐姐……”
薛成瑶话一滞。
随即对他一顿暴揍:“顾西望!”
“你脑子有问题是不是!?”
顾西望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地躲避着她的拳头,暗道你们薛家果真是将门,这一脉相承的身手啊,这一脉相承的爱揍他!
“哎呀哎呀,说错了别打人嘛!我哪知道你姐姐到底什么身份啊?我就知道她是云安侯夫人!”
“她是我哥的心上人!”
薛成瑶就这么一吼。
顾西望顿时软了。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车辕上,还是不敢置信,失神地看着薛成瑶,期待她给自己一个否定。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就算了!我哥等着琮月姐姐和离三年了!”
顾西望发冠都歪了,柔弱无力地跪着,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