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逖虽然有所准备,但也没想到陈氏居然如此行事,大张旗鼓的敲响了登闻鼓。
邹县丞等人也纷纷纳罕,紧赶慢赶的走到公堂前,就瞧见陈氏领着一群人在县衙门口,旁边还有被鼓声吸引而来的百姓。
苏主簿顺手叫来身边的衙役,“她可有说什么事?”
那衙役方才全程都在,刚巧听见点只言片语,“道是为了她大儿子来的,想要求见大人伸冤。”
俞逖顺着眼前的甬道看出去,相距不过几十步而已,给人的感觉却如隔世。陈氏察觉到他们出现,已经逐渐停下击鼓的动作,略整理了下衣襟,抬头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俞逖看向寇明旭,示意重新升堂,又指了衙役把陈氏提进来。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衙役去到陈氏身边说了两句,陈氏也点点头回了话,随即就带着心腹丫鬟走了进来。按理公堂之上是只能有诉师和当事人,其余闲杂人等都需要退避三舍,但俞逖没出声阻拦,算是给她行个方便。
“民妇见过大人。”
俞逖喊起,“陈太太敲响鼓声,号称有冤要诉,是什么?”
陈太太,也就是陈月娘,抬眸看着上面的俞逖,心里不可谓不怨恨,但如今时局变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心里即便再恨再讨厌,她也只能屈居在皇权律法之下。
“回大人,民妇是为当年周家一案而来。”陈月娘在家中得知万老爷的想法后,心里就始终平静不下来。
正如俞逖等人所言,万家子嗣颇丰,但那些人都不是她的孩子,她这么多年来打压妾侍庶子,凡事都以万老爷的意志为主,处处顺从时时维护,最后却换来什么?将家财拱手让人,还让自己的儿子顶罪入狱?她绝不会允许这些事出现,万家的家财最后只能是也必须是她儿子的!
她看着俞逖的眼神里暗藏着恨和怒,之所以会变成现在的局面,无非是眼前的人在幕后搬弄是非,要彻查周家的事,是对方将万家逼入了这个死胡同里。但她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照样要做出抉择,要丈夫还是要儿子,她根本没得选。
“周家?”俞逖坦然受了她眼里的嫉恨,与其说这一切是他造成的,不如说是万家自己造孽,因为一桩生意就能痛下杀手,致周家于死地,不过是种什么因,就结什么果罢了。
俞逖佯翻上午的笔录,慢条斯理的道:“周家的案子上午出现了新的证人,已经指证万玉轩就是当初和他联系并让他放入勾结匪盗信物的幕后黑手,本官正准备宣判秋后问斩。”
“不是!”陈月娘乍然听见秋后问斩几字,脑子就轰鸣一声,继而高声反驳,“文轩他不是幕后黑手,那段时间他根本没有出过远安,怎么能拿到匪盗信物,而且收买银两高达五千两,文轩向来被我管得严厉,他手里根本拿不出五千两银子!”
“以你们家的情况来说,他不出门也多的人帮他跑腿送东西。”俞逖解释道,“至于银两,他拿不出现银,但可以典当物品亦或者后续再支银子。况且……万逸致已经在堂上说过,那段时间万玉轩去账房支了银子。”
“他胡说!”陈月娘此时真是恨不得生啖其肉,自己做了坏事怕被抓就一个劲儿的污蔑她儿子,真是越老越畜生。
俞逖却不管他们夫妻之间的话谁真谁假,他只看证据。
与此同时,衙役也把万家的管家的万三带了上来。
万家管家看见主家入狱,太太又来了公堂,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了;然而万三却不是如此,衙役抓到人的时候,他正在青楼逍遥快活,连闯了两家才把人逮到,结果又发现他喝酒喝得人事不知,又弄了点法子帮他醒酒,故而这时候才把人带来。
“娘?”万三脸上身上都湿漉漉的,心思还在青楼里,人已经被抓到公堂了还不知道为什么,只在看见陈月娘的时候叫了声。
“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人?”陈月娘惊呼出声,忙上前扶着万三,“这事不是只事关我们老爷和文轩吗,为什么会抓他来?”
俞逖没说话,而是旁边的邹县丞帮着说了一句,“原本是事关他们二人,但万玉轩不承认此事乃他所为,并说印章除了他和万逸致以外,万家的管家和万玉堂都能拿到,为免误判,所以才命捕快把人带来。”
万家管家从小就和万老爷一起长大,乃是家生子,因此也跟着姓了万,眼下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
至于万玉堂,听见邹县丞的话,再加上脑子里那点黄汤还没彻底醒过来,张嘴就骂,“什么印章?我不知道,你们分明是胡乱拿人,还不快将我放了!”
陈月娘忙低声呵斥了两句,让他安静点。
万玉堂委屈巴巴的看着他娘,但多年的威压在这里,他也不敢反抗,只能闭上嘴。
“万管家,平日里你跟着万逸致来往做生意,对他应该是最为熟悉的,那你可还记得两年前的春日,他可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举动?”
万管家先是缄默,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哑着声道:“过去太久,小的不记得了。”
俞逖再问:“关于周家的事情,以及周家多人在大牢中死亡,这件事你知道吗?”
万管家苦笑,“大人是想问和我们家老爷有没有关系吧?我也不知道,我虽然是管家,但只负责府中的开销人际往来之事,老爷平日里要做什么并不会告诉我。”
“万玉轩说印章你也能拿到?”
万管家并不迟疑,点了点头。
“印章放在哪里,你有私自用过吗?”这桩案件的重点并不在万管家的身上,因此俞逖也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例行询问。
“印章放在老爷书房的柜子里,平日里都是上了锁的,钥匙在老爷那里。我的确能趁着老爷休息的时候拿到,但也很容易就被发觉,平常的事情并不需要动用印章,只有做大生意签订契约的时候才需要,这种生意不是我能接触的,老爷也不会让我去做。”
万管家神色虽然有些不好,但并无什么推诿隐瞒的地方,对于问题一一详细作答,很是配合。
俞逖颔首,随即将目光看向一旁的万玉堂,他就没有万管家那么镇定从容的神色了,从陈氏那里知道如今的情况后,脸色就隐隐发青,身体也战栗起来。
这会儿见俞逖看了过去,忙道:“大人,这件事也和我无关啊!”
“有没有关系,不需要你说,本官自会判断。”俞逖敲打了一句,随后问话,“你有去书房拿过你爹的印章吗?”
“没有!”他先是斩钉截铁的道,继而又迟疑了下,“有?”
俞逖皱眉,轻拍惊堂木,“到底有还是没有?”
万玉堂哭丧着脸看向陈月娘,吞吞吐吐的道:“有吧,但那和这件事无关!那是因为我娘断了我的月钱,我偷拿了我爹的印章去账房支银子,但也只有一次,而且银子也不多,就五百两。”
陈月娘气得捶了他两拳。
“而且我和周家无冤无仇的,也没什么往来,我干嘛要整他们,还是用勾结匪盗这种事,我要是能有这本事,还用得着偷我爹的印章支银子吗?”万玉堂简直觉得自己倒了大霉,他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知道的,吃喝玩乐他在行,说起做生意他就一问三不知了。
俞逖心中也觉得好笑,从那次万家宴会上他就看出来万玉堂的本性了,之所以能在远安肆意欺负人,也不过是仗着有万家兜底横行霸道,单论他本人,实在是没什么能力。
“那这么说,还是万玉轩才有理由,有机会,有能力完成这件事。”俞逖和旁边的邹县丞苏主簿二人轻声谈论了两句,最后总结道。
他和周家有仇,又是万家的大少爷,管着万家的生意,拿到印章不费吹灰之力,并且也有能力有人手去谋划整件事情。
万玉堂仍旧有些愣,他不太明白怎么就是他大哥做的事情。
陈月娘本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听见这里一边扶着万玉堂一边反驳道:“不是,除了我儿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可以做到。”
俞逖不语。
“万逸致才是最有能力做到的那个人。”陈月娘看着俞逖一字一句道。
“娘!”万玉堂震惊的转头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陈月娘却没搭理自己儿子,仍旧目光坚定地看着俞逖。
这本就是俞逖想要看见的场面,自然也不辜负她的期待,顺着这话说了下去,“证据。”
陈月娘原本以为说出这句话很艰难,但直到真的说出口才觉得不过如此,不需要她花费任何心神,也不需要如何纠结难过,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早就在过往的三十几年里消耗殆尽了。
如今不过是一个不仁一个不义罢了。
“他心里早就看不惯周家所作所为,觉得周家仁善待人不过是做戏,想要博个好名,然后好抢生意。这么多年有周家带头,他不得不也跟着拿了许多银两出来救济百姓;周家的田地向来只收四成租子,百姓人人夸赞,他也不得不跟着做;周家的两个儿子个个成才有能力,甚至还从文轩手里抢了那笔大生意,他说着不在意,实际心里在意得不行。桩桩件件都让他无法继续容忍下去。”
陈月娘说话的时候十分平静,仿佛是在谈及陌生人,而非朝夕相对的丈夫。
她回想这几十年来的生活,除了刚成婚时有过几丝柔情蜜意,其他的时候万逸致不是在忙碌生意就是在妾侍歌姬的床榻上流连,她空有万家太太的名头,却没有几分丈夫给予的温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有三个孩子,虽然没有周家孩子聪慧有谋,但在母亲的眼里,却已经是最好最满意的了。
她和万逸致还能过下去,她打压妾侍子女,也无非就是希望这几个孩子后半生能个个都好。万逸致想要多少女人想要怎么风流她管不着,也不想管了,但万家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砖一瓦,那也只能是她孩子的,其他人想都不要想。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同盗匪勾结的,很多事情他也不会告诉我,周家出事一开始我也只以为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但有一天晚上,万逸致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无意中说起来,说他终于解决了心腹大患,从今以后远安商户都是以他为首,他才是这里的老大。哪怕是县令,也不过是钱财之下的奴隶,照样要听他的支配。”
陈月娘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她也有些记不清楚了,但她却能想起那晚的月色十分皎洁,从窗棂溜进内室里,照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照在她发冷的身体上,那种从心底透出来的寒凉,是她从未有过的体会。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恍然明白,这个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早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从一个还算有些良心的商人,变得面目全非,沦为了只有欲望的禽兽。
只是她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了。那天晚上她彻底没睡,想了一整晚,第二天还是当做无事发生的过日子。周家没了,她的儿子女儿不会再被人拿出来说比不过周家人,她也不用再屈居周家太太之下。
所以她沉默的看着周家入狱,又听见周家人全部死在大牢中,看着周家太太被她的儿子棍棒加身,看着周家那位素来进退有度贤良的大奶奶挺着肚子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躲躲藏藏,直到最后,周家所有人都消失在了远安,再无音信。
看着这些,她仿佛也由衷的出了一口憋屈之气。
“周家人之死,也是他做的?”俞逖却没她那么多的想法,听见这话直接问道。
万玉堂惊愕的看着自己亲娘,不可置信自己听见的东西。
陈月娘抿唇,半晌后摇头,“这件事我不知道,周家入狱之后他心情很好,一连几天都在外面没有归家,给我的说辞是在为周家奔走,想要找蔡县令说情,说大家相处一场,周家虽然有错,但并非大罪,罚没家产就足够了。”
“他大概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给我的理由都大义凛然,事后我问过文轩,文轩告诉我的确是,他那几天大多时候都在和蔡县令宴饮,至于谈的是什么,文轩也不怎么清楚。”
俞逖看向邹县丞和苏主簿,陈月娘这话虽说是指证了万逸致,但都只是猜想和言语上的问题,没什么实质证据,并不能就此当做对万逸致宣判的理由。
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陈月娘为了帮自己的儿子所以故意给万逸致头上泼脏水?毕竟只要对方定了罪,加上周家几条人命,最轻也是流放千里,终生不能回来,能不费吹灰之力的解决掉丈夫,还能将万家握在自己手里。
而万玉轩最多关个几年就能出来,到时候她轻易就能传给儿子,万家其余人有万老爷存在的时候都斗不过她们母子,万老爷不在了,就更是砧板上的鱼。
俞逖思索几瞬,当即派了连江平明带人去万家搜查,尤其是万老爷的书房更是重中之重,至于其余人等,则先分开关押在县衙,明日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