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的事在前,接下来县里便安生了好几日,俞逖先是和邹县丞等人商量了衙役的轮班制度,又将历年的钱粮赋税账目清理出来,偶尔还得往县学那边去视察检阅一番,处处小心提防有人搞鬼。
至于当日在大牢中谋害愫姐儿的人,也经过之前怜姐儿的供词对照审核了几次,最终揪出来两个捕快。原是他们刚来时县衙被打空了,之前的人大多被发配流放,后面招募来的衙役自然多眼线钉子,万家使了银子就愿意帮忙做事。
俞逖却也没手软,想着给怜姐儿那边找时机,便召集了县衙六七十号人聚在大堂,扒了裤子狠狠仗打三十,随后将这两个鲜血淋漓的捕快给径直抬到了万家大门前。
至于他们接下来是什么命运,那就全然不在他的考虑中了。
祝春时同样也忙碌起来,除却一天天往明德书院过去,就是着手准备开新铺子,书院女孩子各有各的擅长本领,她们的活计也越来越好,若是拿去给其他铺子帮忙贩卖,反而容易被贪差价,左右她自己有时间也还有剩余的银子,完全可以自己负担起来。
而且,祝春时一面翻看着牙行送来的店铺册子,一面想到,总有一天她和俞逖是会离开这里的,总不能让那群女孩子完全依靠她,否则等他们离开,她们的日子和从前也没什么差别。
泻露在旁边插花,闻言便道:“不如到时候姑娘留个人在这里主事,有什么事也能通知姑娘。”
祝春时一听也有些心动,他们少说要在这里待满三年,若是政绩好有运道,那么三年后就会离开,若是没那个运道那就是六年九年,付出了多年心血,真要她说罢开手就罢开,也做不到。
但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你们都是跟着我过来的,留了谁我都心疼,换别人我又不放心,还是再看看吧。”
远安再好,终究比不得京城繁华富贵,祝春时都不会有一辈子待在这里的念头,何况其他人呢。
如此忙碌了两三日的工夫,选定好距离书院不远的一家铺面,祝春时便又找了之前修缮县学的几个工匠,上门来做了几天工,把缺少的桌椅架子都补齐,将铺子里外打整得干净崭新。
“忙完了?”俞逖见她搁下笔,也忙放下手里的书问道。
今日他当值上午,下午乃是县丞在衙门里坐着,因此才有半日的偷闲。
“你在看什么?”祝春时瞥了眼他手里的书,不像是他平日里读的那些。
“搜罗了近十年来远安县的县试府试的考题和答卷,过了今年,县学里的那群学子也该上场了。”俞逖摊开书册,“争取能多几个进院试的。”
秋闱三年一次,俞逖参加的乃是宣和十八年的秋闱,下一场是二十一年的,距今刚好两年时间,但只有过了院试成为秀才才能有参加的资格。因此明后两年,县试府试就至关重要,没过这两关就没法子参加院试成为秀才,自然没资格继续参加秋闱。
“不仅你,连县丞和主簿,包括寇师爷都被你捞去给他们讲学了,还有县里其他有秀才功名的人去当先生,要是这都还过不去,那才是奇了。”祝春时接过来看了眼,她虽不在科举上有什么才能,但好歹也是看过几本书的,还算是有些见识。
“想学这个?”俞逖看她感兴趣便问。
“学问多麻烦大,不过看个热闹罢了。”
俞逖挨着她坐,顺手给斟茶,“倒也不是很麻烦,我教你?”
“你哪来这么多工夫?前些时候还赖着不想去前边当值呢,今日清闲下来不习惯了,非要找些事情做?”祝春时抿着唇笑他。
“若是其他人自然厌烦,但春时又不同于其他人,我教你只有乐在其中的。”
教学生和教夫人那是能相提并论的吗?自然不能。
学生愁眉苦脸抓耳挠腮时俞逖只觉得愚不可及不堪入目,但若是换成祝春时,俞逖就只觉得秀色可餐我见犹怜了。
祝春时轻轻瞟他一眼,却也没说同意与否。
俞逖也不再问,只当她答应了,就着书上的第一页和她解释之前的考题,以及破题时应该从何处入手。
“姑娘。”圆荷叩门进来,见着俞逖也在,忙匆匆一福身,“书院那边张姑娘想要见您。”
祝春时略微有些疑惑,“可说了是什么事吗?”
圆荷摇头,她今日本在那边教女孩子学些基础的生字,刚结束准备回来张秀秀就找上门,说是有话想说,问她她也不肯开口。
祝春时皱眉,但她也惦记着念念她们几个,思索片刻后就应了。
俞逖在旁边看着,也不好出声搅扰,等圆荷退下后,他才连忙开口:“我也一同过去吧,这段日子忙,我都还没去看过书院现在是什么模样。”
“你别又是去炫耀的吧?”祝春时笑着打趣他,“连江两个可把你前几日做的事都告诉我了,那边都是小姑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俞逖也经由这话想起当日情形,笑道:“什么炫耀?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是那些人没夫人关心嫉妒我罢了。”
祝春时边听边起身去衣柜里找出门的衣裳,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聊,“说起这个,连江平明二人也不小了,跟着跑来跑去的,总不能顾着咱们耽搁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俞逖今岁二十又一,连江平明还比他略大两岁,已是二十有三了,放在寻常人家,早就配了婚事生了几个小子姑娘了。
俞逖去妆台上给她挑钗环首饰,听见这话就笑,“我瞧着你身边的几个丫鬟个个都好,先不说泻露圆荷,就是春容绿浓她们,也都才貌双全,不如问问她们是否愿意,若真成了,将来一家子都在跟前,有什么事情我们也能搭把手。”
祝春时挑了两身夏日轻薄的衣裳,拿在手里扔给他,“少来,我的丫头我都有主意了,日后不叫她们继续待在府里伺候。你要是真想给连江他们配个好的,自己踅摸去,别来打她们的主意。”
俞逖接了个满怀,好奇道:“怎么的,你是都打算放出去不成?要我说还是待在你身边比较好,外面虽说自由,但也没个保障,什么都不方便不说,日子也不安稳,还不如有你护着。”
“不论是放出去还是继续在府里,我都不打算随便给她们指人,小厮配丫头,日后生了孩子难不成继续给咱们做丫头小厮?世世代代都做奴仆,有什么好的。”
祝春时拿着衣裳进了内室更衣,见俞逖也想要跟着进去,忙推了一把,低声道:“出去。”
俞逖摸着鼻子笑,索性背对着站在碧纱橱外,好和人说话。
“泻露圆荷都是从小跟着我的,说句姐妹也不为过了。春容绿浓她们虽说是后来的,但做事体贴周到,没有一处不尽心尽力的,说来远安也义无反顾的跟着来了,便是为着这个,我都要寻个正经良人给她们,嫁不嫁随她们,但怎么做却是我的心意。”
“你倒是替她们想的好。”俞逖笑笑,随即又道:“不过要我说,按着你方才的话,他们的孩子日后给我们的孩子做小厮丫头也不错,知根知底的也信得过,我们也不会亏待了人。”
“唰”的一声,祝春时从里面开门出来,见他脸上笑意不是开玩笑,便知道这话都是他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八字没一撇的事你说得倒真。”
她顺手把人推进去更衣,俞逖也没阻止,顺水推舟的进去了。
“总有那么一天,先打算着也好。”俞逖在里间道。
祝春时听得好笑,复而又认真起来,“我才不管你呢,你的小厮你自己做主,我的丫头我做主,她们自己乐意我不说什么,其他的你可别想。”
没等俞逖回话,祝春时便坐在梳妆台前看了眼他挑出来的首饰,发髻是早上梳好的,这时候也不用重新盘发,便将鬓间的几支银钗取了下来。
“你方才还教我科举考试的内容呢,难不成都忘了史书上的话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个儿做了下人也就算了,哪个做父母的愿意孩子也继续做下人。”
俞逖刚出来就听见这么句话,一时也失笑起来。
祝春时手里拿着金簪,见他出现在背后,顺手递了过去,“听见没有?”
俞逖接过来在铜镜里仔细看了两眼,方才小心谨慎的给她簪在发髻上。
“听见了,夫人说的是,是我小人之见了。一心只想着他们得用,没想到其他的。”
“世上得用的人如过江之鲫,难不成咱们还都能用了?便如寇师爷,你如今待见他是为着什么,还不是因为有才华将来能在仕途上有所进益,一旦他踏上仕途,对你也有好处。”祝春时左右看看没什么纰漏,起身挽着他的手笑道。
“知道了。”俞逖有心想要揉揉她的头顶,但看着挽好的发髻和钗环下不去手,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捏捏脸,“是我错了,不该打她们的主意。”
祝春时嗔他一眼,“走了,还得去书院。”
书院这边,张秀秀坐立不安,不是坐在书桌前描字就是站在窗前看外面,远远的见着祝春时的身影,她看也不看的开了门跑出去。
“夫人——”冷不丁瞧见旁边还有个俞逖,剩下的话直接被卡在喉咙里,她脚步停住,急忙往后退了两步。
祝春时瞥见,让俞逖和泻露圆荷过去四处瞧瞧,自己带着人过去。
“这是怎么了?”
张秀秀讪笑,手指摸了摸脸,把人迎进屋子里去,又手忙脚乱的准备出去端茶水,春容见状连忙把活揽过来,让她坐着说话。
“今日请夫人过来,实际上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事情我想不通,想请夫人帮帮忙。”
祝春时笑了笑,“那你说,我要是知道的,就一定告诉你。”
张秀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嘴唇张张合合好几次,都没能说出半个字来,还是在春容端着茶进来后,才轻声开口。
“夫人这里,还缺不缺打扫使唤的人?”
祝春时暗暗疑惑,不动声色的道:“是谷婶子和张大叔要过来吗?”
“不不不,不是我爹娘。”张秀秀忙不迭的摆手,“我爹已经大好了,近来可以下地干活,我娘也忙着田里的事,我自己在这里帮忙每月也有银子拿,不需要再请夫人通融。”
“那是谁?”
“是……”张秀秀抿了抿唇,“我前两日和王婶子上街买菜的时候,遇见唐太太她们了。”
唐太太,远安县前任庄主簿的妻子。
“嗯。”祝春时喝了口茶,“她们怎么了,过得不好想请你帮忙?”
张秀秀摇摇头,“唐太太问了我两句,知道我现在跟着夫人,还说让我好好做,别辜负了夫人的好心。”她见祝春时没说话,又接着说,“当日庄家被县令大人抄家,唐太太就带着丽娘她们离开自己去讨生活,但那天我碰见她们的时候,却发现只有丽娘还跟在太太身边,其他人都走了。”
祝春时并不奇怪会发生这种事,庄家那一干妻妾,固然有像秀秀这般被强掳进去的,却也有为贪图富贵心甘情愿跟着庄昌杰的,后面庄家倒了,她们主动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然后?”
“其实唐太太人挺好的,当初我差点活不下去,全靠太太救了我。只是那姓庄的多年来没有子嗣,心态早就扭曲了,喝了酒就喜欢打人,家里上上下下都被他打过,唐太太也不例外。”张秀秀握着茶盏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庄家时的生活,说出口的话都恨得咬牙切齿。
祝春时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回想了当初去庄家时的情形,怪不得她说怎么家里只有群女子和下人,唐太太看起来也四十来岁了,要是有孩子起码也像俞逖那般大了。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她还是有些好奇,“原来如此啊……”
张秀秀没发觉什么,身后的春容几人却已经转过头去了。
“嗯,连丽娘也是被他抢回去的,平日里也不待见那老东西,所以也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后来被唐太太救了就常跟在她身边了。”
祝春时点点头,“所以你想帮她们?”
张秀秀看着她,眼睛里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所以想问问夫人。”
祝春时略想了想,倒也没泼她冷水,只是道:“如果你想她们能改善情况,那就只有你才能去做。”
“为什么?夫人您不可以吗?”
“不可以。”祝春时摇头,“庄昌杰犯罪,按理来说他的家人也要获罪,但当日看在唐太太一介妇人,无法阻拦庄昌杰,甚至还反受庄昌杰的虐待,再加上对你们这些人也还算友好,因此网开一面,才准许她带着自己的一部分细软离开。”
“可是,可是唐太太也很无辜啊!那些事情又不是她做的,凭什么她和丽娘要经历这些呢?”
“那谁又不无辜呢?被庄昌杰害得家破人亡的那些人不无辜吗,他们的家人不无辜吗?他们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呢?”祝春时反问道。
“唐太太虽然没有参与到其中来,但她却享受了庄昌杰接受贿赂得来的金银所打造的富贵生活,那就算不得全然无辜。”祝春时温声解释,“假如有朝一日俞知远犯了法出了事,即便我没有插手县衙的任何事,但我也同样要承受和他一样的罪责刑罚,夫妻一体,谁都不能避开。”
张秀秀哑然,她没办法去反驳,同时也觉得祝春时说得有道理,因此有些灰心丧气垂下头,嗫嚅道:“那就没办法了吗?”
祝春时叹气,“我不能帮她们,如果我帮了,那些受害人的家人知道了,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县令的意思,会觉得这是在帮庄家。秀秀,你接受了唐太太的好意所以觉得她是好人,但是别人没有,在他们眼里,唐太太和庄昌杰就是一体的,都是坏人。”
“我知道了,谢谢夫人告诉我这些。”张秀秀低着头擦了擦脸。
“你要是实在心里过不去,你可以暗中帮她们,以你自己的名义,你帮助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谁来了都说不出一个不好。”
“可是我,”张秀秀有些为难,“我什么都不会,怎么可能帮得到她们?”
“谁说你什么都不会?”祝春时笑了笑,“你现在不是已经会认字写字了吗,已经很厉害了啊。再者说帮她们也不需要让她们立刻就能衣食无忧不是吗,如果唐太太真像你说得那么好,想来她也不会接受嗟来之食。”
张秀秀抿唇,“什么是嗟……嗟来之食?”
祝春时索性拿了纸笔写下这几个字,将意思和她解释清楚。
“那我明白了,谢谢夫人。”解决了心头大石,张秀秀朝着祝春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为了这件事,还特地拜托夫人过来一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祝春时倒不在意这些,毕竟她能看见张秀秀这段日子以来的成长,那她做的这些事至少就还有点用处,她只有高兴的,不会觉得哪里不妥。
等这边说完了事情,她才恍然想起俞逖是和自己一道过来的,忙准备起身去找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