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逖外放的诏令下达时是四月二十六,距祝春时生辰过去了五天,吏部文书上命他前往荆州府下的远安县任职,和他自己一开始打算的差不多。
接到文书时俞逖正在鸿胪寺,周围的同事虽说之前已经对此有所耳闻,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就上书调任,毕竟谁寒窗苦读数十年都是奔着京城而来的,很少有人主动往外跑,还是在刚上任一月的时候。
然而他们转念又想,别人把调往州县当做苦事,那是因为京城没有助力,重新回来遥遥无期;但俞逖不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论他往哪里走,靖海伯府都始终是他的后盾,只要他在外面做出些许功绩来,京城里就自然会有人帮他走动关系。
俞逖也有些惊讶,文书上命他为远安县令,正七品。他如今在鸿胪寺不过是从八品,连升三级,于旁人而言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抬手请前来送文书的吏部官员往偏房过去,从袖袋里掏出个荷包塞过去,“大人,这官职——”
那人也知情识趣,掂量了下就把荷包往衣服里塞,笑眯眯地道:“前些时候俞大人受了些委屈,应该的。”
俞逖顿时明白过来,笑着拱手把人送离。
他前往外地赴任,以目前的品级,正八品或从七品才是常理,如今看来是魏王那边推了把,估计对方也没打算瞒他,否则来人的嘴不至于这么松。
想来也是,送出手的好处总要人知道才行,至此裕来园的事才算是彻底了结了。
而祝春时这边,也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祝春时带着泻露圆荷踏上望江楼二楼雅间,瞥见琼朱绛红守在门口,只微微侧身请祝春时进去。
赵钰坐在八仙桌前,见门开了,抬眼正对着看过来。
“俞,”话出口时她顿了下,示意了下对面的位置,笑道,“还是叫你祝姑娘吧,不过别误会,不是因为俞大人,我对他没其他想法。”
祝春时也不意外里面的人是宜阳郡主,方才她正在铺子里交代封淑芸关于之后经营的种种事情,就被魏王府的人直接请了过来。
“郡主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赵钰推过去一盏茶,手指轻点在桌面上,“听说俞大人要离开京城,祝姑娘也会跟着去,是因为之前那件事?”
祝春时也不拘束,低头用了口茶,“不是,只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就算没有郡主,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赵钰轻啊了声,“那就好,我父王看见俞大人递交上去的折子,整个人都不太好,深以为是之前的事影响了他,很是愧疚。如果真是因为我,那真是罪过,我无意针对你们。”
说实在话,这件事对祝春时的影响并不大,后续流言嘲讽大多是对准赵钰去的,深受困扰名声受损的也是对方。她只在最开始受了对方的言语讽刺,然而后续有宿皇后出面做出补偿,魏王那边同样也亲自登门致歉,对祝春时来说,这件事就已经翻篇了。
一味纠缠不放,不是她的作风。
“我知道了,郡主还有其他事吗?”
“祝姑娘,好像不太喜欢我。”赵钰盯着祝春时慢悠悠的说道,嗓音里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
祝春时诧异地挑了下眉,“我想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我和郡主从前毫无交集,却突然遇到这件事,如果不是我们夫妻还算互相信任有话直说,那少不了是要吵几架的。”
“啧。”赵钰颇为嫌弃的咂舌,“如果遇见这种事俞大人没有立马和你解释说清楚,祝姑娘该做的不是吵架,而是快刀斩乱麻地休了他。”
本朝女子和离休夫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皇室中也不乏有娶二婚妇人的,甚至先帝在位时也有公主郡主之流,和离两三次后索性不再出嫁,而是选择蓄纳面首,在贵族妇女中很是引起了一阵效仿的潮流。
而当今陛下登基后,也曾有御史上谏说女子休夫实在有违人伦天理,要求禁止。当年宿皇后还没有如今的沉稳温柔,听说这件事后直接冠冕加身,闯入御书房横眉怒斥御史,直骂得那御史面红耳赤,险些一头撞死在大殿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因此祝春时听见这句话后也只是笑笑,“分明是郡主牵连无辜,怎么最后倒成了我夫君的错?”
赵钰撇嘴,“我在江南时看遍了男子花言巧嘴,爱你时当你是掌心宝,甜言蜜语一箩筐;不爱时就只当是路边草,连个眼神也欠奉。这样就罢了,偏偏还爱宣扬自己的好名声,内里垃圾表面光鲜。”
“后来我就明白了,男人的嘴靠不住,但如果遇到事情连嘴上都不解释,独自装模作样的消沉难受,那就更靠不住了。”
赵钰抬眼,看着祝春时笑,“目前看来俞大人不是这种人。”
“郡主今天就是想和我聊这个?”祝春时不动如山,别说江南,京城里的男子何尝不是如此,她也是见惯听惯的,因而并不惊讶。
“当然不是。”赵钰见她脸色毫不波动,也觉有趣,她也不卖关子,“只是觉得男人向来自诩深情,嘴上说得再好听也是空谈,祝姑娘如今成婚了,应该更有体会。”
祝春时闻言心里微动,抬头看过去,赵钰仍旧笑盈盈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过几日祝姑娘就要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今日就当饯行宴,希望姑娘来年依旧如眼前。”
说着,她举起茶盏,以茶代酒。
听了这一席话,祝春时也大致明白了对方之所以要破坏名声而不成婚的原因。但明白过后她也极佩服赵钰的选择,寻常女子不愿成婚,大多想方设法拖延几年,或是生病或是像阿玉那般从命数入手,但也很少能成功。不同于赵钰快准狠,直接从自身下手,坏了声名逍遥几年,虽说容易误伤无辜,但想来她达到目的后也不会后悔,心志坚定非同常人。
祝春时想到这里,同样也端起了茶盏和她碰杯,喝了这杯饯行茶。
“多谢郡主,那我也祝郡主得偿所愿。”
赵钰含笑,“累及俞大人,还牵连了祝姑娘你,实在抱歉。来日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可以往江南送信。”
她推过去一张名帖。
祝春时也不推拒,“郡主的好意,我收下了。今日时辰不早,府中也还有事情没处理好,要先告辞了。”
赵钰的话已经说完,见状也不挽留,“我就不送了,有缘再见。”
回府时俞逖也正好回来,二人相视一笑,祝春时接过他递来的任命文书,也稍微有些讶异。
“看来是因祸得福。”想起赵钰的话,她在刹那间明白过来俞逖官职中的蹊跷。
俞逖也笑,“文书下来得急,远安上任县令因为搜刮民脂民膏,上个月刚被丢官革职,如今是县丞在管着县衙的事,所以时间也紧。”
荆州距离京城较远,哪怕是走官道,他们一行人也得花去半个月时间。但偏偏上任县令做事实在过分,自以为打点好上级就行事无忌,逼得当地百姓忍无可忍,集结了十几人徒步走到荆州,击鼓鸣冤,荆州知州知道此事后大怒,上上下下撸掉十几个官员,又上书朝廷,请求调任县令过去。
俞逖折子递的时间刚好,前后脚的功夫到了吏部尚书面前,恰好魏王最近也注意俞逖,心下大惊的同时不忘推波助澜,这份文书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送了过来。
“我还想着起码过了端午再走,看来咱们得在路上过了。”祝春时看了眼出发的时间,朝廷大概也知道不好催太急,因此留了五六日的时间给他们收拾东西和告别。
俞逖也愁,“再过不久就入夏,还不知道远安是什么样子,百姓能不能挺过去,耽搁久了朝廷也怕出事。”
祝春时点了点头,“老爷太太和姨娘知道这件事了吗?六哥也该亲自过去告诉一声。”
俞逖喝了口茶润喉,“老爷就是在吏部,文书从吏部发出来,他怕是比我还早知道。至于太太和姨娘,我想着等你回来了一起去,还有萱姐儿那丫头,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祝春时想起来也忍不住笑,俞和萱虽说及笄了,但在俞逖和她看来,那也就是个小妹妹,凡事都是宠着依着的。前些时候知道她兄长准备外放,那是一个劲儿的舍不得,甚至都想跟着离开了,最后还是邓姨娘出马,才让她安静下来。
“萱姐儿今年的生辰礼,六哥可得提前备好了,咱们到时候在荆州那边,距离也远,送过来也要十好几天,而且那边的东西只怕也没有京城精致。”
俞逖颔首,“早准备好了,府里几个兄妹今年的生辰礼这几日我都挑出来了,就是可能七弟蕙姐儿定亲成婚的时候咱们不在。”
祝春时也唉了声,别说蕙姐儿定亲成婚了,她们两人还做着生意呢,刚有了起色,荷包里开始入账,她就走了。只能把事情交给封淑芸那边经营,但这么做蕙姐儿在三太太和安姨娘那里暴露的可能性就大了起来。
这会儿想得再多也没用,祝春时索性收敛好心思打算,先同俞逖往大太太和邓姨娘的院子过去,把这件事和她们说了,又是一场依依不舍的场面,不必赘述。
接下来的几天,祝春时先回了趟祝家,和柳青璐岳姨娘见面道别,以及家中的几个姐妹也好生聚了一场;随后便是几个关系好的手帕交,趁这个功夫还将钟成玉的批命结果添了一把火,让钟家人暂时不敢再乱起心思,至少护住钟成玉接下来的一年时间。
随后便是铺子生意和人手的问题。
祝春时和俞逖商量过后,也不打算转手,仍旧经营着,铺子现在的生意不错,每月都有入账,钱生钱总比捏着那点银子好。于是又留下福婶子和她丈夫齐之荣以及小女兰芝在京里,到时候一人看着院子,一人在外面走动,正好和封淑芸姜杨夫妻互相监督,每月挣来的银子除去必要材料费和工钱,剩下的则收拢起来,每季去城外买些田地租赁出去。
祝春时早就有买田买地的想法,只是之前手里银子不趁手,各自都有用处;况且若是要买,肯定不能一亩一亩的买,还是攒了钱一次性买上几十亩地最好。
而且留下福婶子,也能让她做俞和蕙与封淑芸中间的纽带,传递些消息银两也不会让人格外注意。
更重要的是,她们两家的卖身契都在祝春时手里握着,她也不用担心有人吃里扒外。
铺子的事情安排好后,便是院子里丫鬟下人的去处,泻露圆荷她们六个是肯定要跟着去的,再有便是做绣活的萍娘,到了远安县,一切都得自己料理,别的祝春时还勉强能做,女红刺绣就只能敬谢不敏了,因此萍娘是头一个离不得的。
除此外还有奶娘冯氏,祝春时原本想把她留在府里养老,不必跟着他们舟车劳顿,但冯嬷嬷却不愿意,待在京城她那个好赌的儿子总会找上门来,到时候祝春时和俞逖不在,她又容易心软,只怕给他们夫妻惹来闲话。所以冯嬷嬷宁愿跟着离开,天高皇帝远的,她儿子找不到她拿钱,想来就会少去赌博了。
如此七八个人,再加陪房也得跟着去两户跑腿,收拾下来,仅是行李就已经装了三四辆马车。
俞逖那边倒是要简单些,除了平明连江素来跟着他,院子里的小厮都是府里各处送来的,他一个没挑。反而去找二老爷要了五六个身强体壮的护院,一路上他不敢说太平无忧,路程又远,带上些人手也好安心。
四五日的功夫忙下来,才堪堪将事情都打点处理好。
他们决定离京的这日,乃是五月初三,端午前两日。
靖海伯府和祝家的人在东城门外给二人送行,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有几十个人,挤在十里亭处,邓姨娘和萱姐儿看着俞逖满脸不舍,祝春时这边则是和岳姨娘等人潸然泪下。
“可要记得给府里送信来,要记得姨娘还念着你啊。”岳姨娘本以为自家姑娘嫁得还算安稳,姑爷也争气做了官,日后定然平安顺遂。没成想不过出嫁半年的功夫就要外放,听见消息的时候她就晕了一回,如今木已成舟,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动摇祝春时的念头,只能死死攥着祝春时的手无语凝噎,半晌后才哽咽着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祝春时心里何尝好受,只是走着走着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抬手抹去岳姨娘脸上的泪珠,忍着泪道:“您放心,我肯定隔三差五的就送信来,保管您和老爷太太都觉着烦人才好。”
柳青璐在旁边抹了抹眼睛,听见这么一句话,哭笑不得道:“滑头。你尽管放心去,外面天大地大,趁着年轻去走一走看一看也是好的,日后才不会后海。也别担心家里,总还有我看着。”
祝春时盈盈下拜,滴落的泪珠湿了一地。
等到他们分别离开,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祝春时眼睛都哭得红肿起来,俞逖看得心疼,把人抱在怀里用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安慰:“我发誓,不会离开太久,我会很快带你回来。”
俞逖抬头看向被抛在身后逐渐远离的京城,哪怕他一开始没什么远大的抱负,在看见祝春时眼泪的那一瞬间,也变成了有。
他舍不得她落泪,只想看见对方脸上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