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
如刀冷风穿林而过,竟在竹林形成一种令人骨悚的异声。
细细听去,居然像是女子哭泣的声音——这便是泣枯林得名的由来。
据说这依山而生的茂密竹林中曾有一个土着村落,其建村先祖是为躲避战乱而来到此处,从此隐于这片僻静之地,世代自生自产、自给自足。
然而,战火最终还是烧到了这片山林。
熊熊焰火不仅烧去了过半林木,还夺去村中所有浴血奋战的男儿性命。
此战过后,村中只剩下难以更生的孤儿寡母。
由于这件事从未载入史册,所以没有人知道此事的真假。
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这竹林中便会响起仿佛女子哭泣般的怪声——有山下的村民猜测,这是当年那些含恨而终的寡妇的冤魂在控诉世道的不公。
听着耳畔的怪风,小幽忽然笑了。
她从不迷信鬼怪之说,但她却希望泣枯林的传说是真的,她不由想道——倘若我就此死了,是不是也会成为那些寡妇中的一员?
也不怪她会生此念想,毕竟明日就是“屠魔大会”之日,而她此刻却被关一个四方形的铁笼之中,双手与双脚都被精铁所铸的镣铐铐住。
四个净月宫的弟子各站铁笼四角之处,成四方阵型牢守这位独尊门少主。
倘若血泪丝在手,小幽或许还能试试以血泪丝之利是否可以断镣破笼,可是她的血泪丝已在她被俘的第一天便被拂月收去。
回想这些时日的经历,小幽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她这十几年的经营已在一夕间被戏世雄尽数夺去,以至于她惨遭正邪两道的追杀。
——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小幽自嘲一笑,又想起了当日被俘的一幕——那可真是一场险象迭生的追杀。
玄阿剑宗、丐帮、净月宫的精英弟子齐出,其中净月宫的带队之人更是其副掌门拂月——经三方联手,终于将她这个独尊门少主成功捕住。
小幽靠着冰冷的笼门,低头默看着自己那微微凸起的小腹。
这也是小幽如此轻易被捉住的原因之一——她带着一个时刻在消耗她体力的新生命。
她盯了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在……你没事。
她和这条新的生命确是暂且无事,可到了明日呢?
这些三大正宗以及江湖各帮派英雄好汉,又会在明日如何处置她?
多年来的经历早已令小幽对任何事都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她双目微阖,不对明日再抱任何期望。
只是,有一点遗憾。
至少在死之前,她还想再见他一面——可她也知道夏逸绝不能来。
明日的泣枯林汇集武林正道,其中不止有唐剑南、燕破袋、拭月这等当世顶尖高手,还有玄阿六剑的唐剑南、聂辰芸,丐帮九袋长老秦啸风、罗天须,而净月宫更是近乎倾派出动。
除此之外,还有飞云寨、鹰扬镖局等江湖势力的参与。
此阵仗之强悍无需多言,摆明了就是要对付戏世雄与整个独尊门。
倘若夏逸明知这样的阵仗还要赶来,那说明他确实就是一个自寻死路的傻瓜。
——不过……他本来也就是个傻瓜。
小幽叹了口气,心情真是矛盾到了极点。
可下一刻,她又忽然抬起头,如一头机警的母豹般猛地转过身。
不知何时,月下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寒冷的月光斜照在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仿佛为她添上一层不属于人间的神采。
一见来人,那四名净月宫弟子即刻恭敬执礼道:“七师姐!”
净月宫只有一位七师姐,那就是最得掌门拭月宠信的月遥。
月遥面冷如霜,微微点头,以示还礼,说道:“我有几件要事要问这妖女,你们先行退下。”
闻言,那四名弟子顿时犯了难,其中一个为首之人说道:“七师姐,我们四人是奉拂月师叔之命在此牢守这妖女,毕竟……”
“我明白,明日就是屠魔大会,所以在此之前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月遥截口道:“可我也是奉师父之命而来,而且师父要我问的问题事关紧要。”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是奉命而来,而授予她此令的拭月更比拂月高一级。
四名弟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又听那为首弟子说道:“七师姐,不知师父到底有何要紧之事要劳烦七师姐深夜……”
“我已说了,师父要我问的事极其紧要,既是紧要之事,自然不是谁都可以旁听的。”
月遥秀眉皱起,目如冷霜般盯着四人,一字字道:“哪怕是同门。”
四名弟子登时身躯一颤,没来由地感到心底一慌——但凡净月宫弟子都知道七师姐月遥的修为已稳坐门中二代弟子首位,即便与副掌门拂月也可切磋百招不落下风。
自月遥从蜀地归来之后,拂月曾望着她的身影如此感慨:“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师姐。”
简短的十个字,却已暗指月遥必是净月宫的下一代掌门。
此刻,月遥的脸色并不好看,语气也绝不友善,却隐隐有几分拭月动怒时的模样。
那为首弟子被她看的冷汗直冒,勉强笑了一声,应道:“那……我们四人暂行回避,待七师姐审过这妖女之后,还请……”
“我知道,待我得到我要的答案之后,我自会召你们回来。”
月遥柔荑轻挥,示意四人速速离去。
“真是不得了。”
直到四人已然消失无踪,小幽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月遥,莞尔道:“看不出妹妹在净月宫竟有着偌大威望,竟连副掌门拂月也比不得你。”
“妖女,我不是你的妹妹。”
月遥冷冷地看着她,寒声道:“你若还想走,就不要再试图激怒我。”
“你说什么?”
小幽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怔怔道:“你说……走?你要放我走?”
月遥视线一沉,复杂难明的目光正落在小幽腹部,凝声道:“你腹中的胎儿,是不是……他的?”
小幽立即懂了。
作为净月宫的当代天骄,月遥没有任何理由会放过她这个独尊门的少主,如果非要为她找一个理由,那也是因为一个人——夏逸。
小幽凝注着她,忽然反问道:“你以为呢?”
月遥嘴角动了动,好像在笑。
可小幽却看不懂那笑容,因为这一笑之中既有欣慰,也有苦涩。
下一刻,月遥一只手已探向腰畔,探向那柄银缎剑的剑柄。
小幽忽然面色一沉,低声道:“你可知道此举会为你带来怎样的后果?”
月遥看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知道。”
小幽道:“可是你还是要这么做?”
月遥目光闪烁,道:“我非这么做不可。”
小幽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谢谢你……谢谢你。”
月遥冷冷道:“你可不要会错意,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
小幽微微笑道:“我知道……我是在替他谢谢你。”
月遥目中闪过一丝苦涩,随即又释然一笑,黯然道:“他这一生已受了太多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才拥有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家人,我实在不能见他再受到失去至亲的打击……”
说着,她忽然目光收紧,冷厉地瞪着小幽,认真地说道:“我要你向我保证,往后余生都会好好待他!若让我知道你有负于他,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小幽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痛——她自诩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但她又分明感到自心底涌来的疼惜。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隔着一道铁门静望着月遥,感慨道:“能得你这样的红颜,实在是他的莫大福气……可我若是就此走了,你又该怎么办?”
月遥淡淡道:“我自有我的办法,无需你这个妖女关心。”
小幽目露一丝犹豫,忽然叹道:“可是……你与他在十龙山脉之时……其实我是知道的。”
月遥顿时面色惨白,仿佛被一柄大锤痛击心房,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他……”
“我没有告诉他……他还不知道。”
小幽很是同情地看着这个她见犹怜的苦命女子,幽幽道:“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他……但我知道你当日会这么做,毕竟是为了救他。”
月遥长长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道:“那便好……你不要告诉他……永远不要让他知道。”
小幽犹豫道:“可是你……”
月遥苦笑一声,道:“你便当做是我求你吧……只要你往后好好待他,我也无怨无悔了。”
小幽说不出话了——或许是无话可说,又或许是她心里虽有很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月遥神色渐渐缓,握剑道:“莫要再说了,我先放你出来。”
然而。
就在月遥要拔剑之时,忽听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月遥,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月遥握剑的那只手登时僵住。
三丈之外,一个白衣如雪的中年女子持剑而立,那张已不再年轻的脸上满是严厉,目中更是带着十分的戒备。
拂月。
作为净月宫的副掌门,门中弟子无不对其又敬又爱。
拭月身为一派掌门,大多数时候都表现的太过庄严,以至于净月宫弟子大多惧其如虎。
是以,拂月便不得不扮起一个和蔼可亲的副掌门形象。
可月遥却知道自己这位师叔年轻之时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拭月曾私底下告诉过她,死于自己剑下的邪恶之徒恐不及拂月的所杀的一半。
“师叔。”
月遥恭行一礼,微微笑道:“师侄有几件要事要问这妖女,一想到明日便是屠魔大会,彼时恐无机会,这才深夜来此审问。”
“哦?”
拂月淡淡笑道:“想来那一定是无比紧要的重事,所以你才驱走我安排在此的弟子,是不是?”
月遥勉强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
未等她说完,拂月已悠悠道:“听说你是奉了师姐的命令而来,可见你要问的确是极其要紧之事,却不知我有没有资格旁听你这要事?还是说……我应该去请示师姐?”
月遥似已屏住呼吸,在她身后的小幽更是看清了她那已被冷汗浸湿的后背。
可就在这时,又听一个声音自林间响起。
“不错,月遥确实是奉我之命而来。”
声音响起之时,一个身影已踏着月光而来。
她披着月光,却比月光还要耀眼动人。
哪怕是小幽也不能不承认拭月虽已不再年轻,但她依然美得不可方物,无愧为当年诸多英杰为之倾狂的武林第一佳人。
只是美则美矣,拭月的眼底却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深深疲态——那竟仿佛是一种对生命的疲倦。
小幽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位净月宫掌门的心神已将要燃烧殆尽,她此刻的光鲜外表只不过是生命最后的挣扎。
拂月脸色变了变,朝拭月微行一礼后,说道:“师姐,不知是何等要紧之事竟要月遥深夜来此审问这妖女?”
拭月肃穆道:“此事确实重要至极,而且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拂月动容道:“哦?”
拭月叹道:“当年我错信了宁莹儿这独尊门卧底的谎话,这才与唐剑南等人错杀陆景云……”
她顿了顿,又长声道:“我这些年每念起此事,便后悔不已……今夜便是派月遥来审问这妖女,有关当年那冤案中的细节,或许可以以此推出本派之中是否还有独尊门的卧底。”
拂月点了点头,附和道:“师姐所言极是,不知月遥……”
拭月截口道:“遥儿,为师见你久出未归,正要来问你审的如何。”
她斜眼一瞥笼中的小幽,道:“这妖女可交待清楚了么?”
月遥低头道:“启禀师父,这妖女虽是独尊门少主,却未参与当年冤杀闲云居士一事,对于此案明细其实也不比我们知道的多。”
拭月长叹道:“罢了……我本也没指望这妖女的嘴里能吐出什么要紧讯息。”
说着,她便是返身而去,一边说道:“为师正好还有一件事要交待你,你随为师走吧。”
月遥不动声色地看了小幽一眼,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望着师徒二人远去的背影,小幽轻笑着叹了口气,然后朝拂月眨了眨眼,嫣然道:“长夜漫漫,拂月前辈莫不是深闺寂寞,想要找我来说话么?”
拂月瞪着她便是一声冷哼,随即拂袖而去,随之而来的是那去而复返的四名净月宫弟子。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凄凉的月色下,小幽倚笼而坐,轻抚着小腹,仿佛一个玉琢的雕像。
也在这同一片月色下,拭月忽然收住了脚步。
望着师父修长的背影,月遥默然低首,已做好接受任何惩罚。
“为师可以保你一次,却保不了你第二次。”
拭月如此说道:“倘若为师来晚一步,你又要怎么做?你难不成还要与拂月动手?”
月遥惶恐道:“弟子不敢!”
拭月回首看着这个自己最宠信的弟子,怜惜道:“为师知道你在想什么,为师也和你一样年轻过……可是净月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既要接过为师的衣钵,就要明白舍得这两字的深意。”
月遥若有所思道:“舍……得?”
拭月静静地看着她,漫声道:“有舍才能有得,你能舍下他,才能得到无上心境,才能撑起净月宫。”
“这是你的枷锁,这枷锁已铐了你五年,如今已是你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
“你……舍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