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沥,冷风如刀。
小幽悠悠转醒,映入眼中的是那张令她无比安心的脸。
可下一刻,她的心却比这冷雨还要冰寒。
夏逸的呼吸竟已完全停止——谢天谢地的是她还能听到夏逸微弱的心跳声。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缓缓爬起身,迟缓的就像一个将死的老人。
然后,她用了更久的时间将夏逸拖入昨日才搭成的帐篷里。
完成这些简单却艰难的动作后,她双膝一软,再次倒在了夏逸的身上。
她的情况实在不比夏逸好太多,如果不是她一直用力咬着住嘴唇,甚至将嘴唇都咬出了血,或许她会因为剧烈的晕眩感再一次倒下。
这一次,小幽休息了很久,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
瓶塞一开,药香四溢。
小幽昂首吞下数颗丹药后,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一丝润红,就连体力也恢复了些许。
如此灵药,她为什么没有给夏逸服用?
因为她知道以夏逸如今的状况,绝非这几颗丹药能救。
如今能救夏逸的只有阎王爷。
是以,她又掏出了一个孩童巴掌大小的紫金色小盒子。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盒子,不止全完封闭、毫无打开的法子,盒顶的图案更是诡异——上面竟雕刻着一张狰狞的阎王爷的面貌。
深吸一口气后,小幽掌心猛然发力,掌间的盒子瞬时震为两半,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乌黑药丸随即出现在掌心上。
阎王不收。
据闻此药具有起死回生的神妙之效,只要伤者还未彻底咽气,这小小药丸便能将其在阎罗殿上拉回来。
即便以独尊门的能耐,至今也不过炼出七颗“阎王不收”。
小幽手里本有两颗“阎王不收”,其中一颗已在当年的成剑山下喂予夏逸。
换言之,这就是她手上的最后一颗“阎王不收”。
“你这个冤家……”
小幽羞怒地瞪着夏逸,好像悔不当初一般地叹了口气:“你自己笨也就算了,害的我跟你一起笨……”
说完这句话后,她眼前一黑,再次昏倒在夏逸身上。
只是她倒下时,手心里的“阎王不收”也已消失不见……
雨过,天晴。
夏逸睁开眼时,只觉得那一缕自帐篷外射入的夕阳之辉无比刺眼。
随之而来的是胸前的压迫感。
他低下头,脸色瞬间变了。
他又看到了那张已看了四年的脸——这张脸还是那么动人,却已苍白的可怕。
夏逸顿时感到手脚冰凉,他颤抖着伸出手指一探,另一只手同时搭住小幽的手腕——鼻息虽弱,但脉搏尚且算得上有力。
夏逸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抱着小幽缓缓坐起。
低头看去,小幽的嘴角轻微上扬,带着两个熟悉的小酒窝,仿佛正在做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视线一转,一袭红裙旁是一瓶倒空的药瓶以及断裂为二的小盒子。
夏逸目光收紧,发现那断裂的盒顶似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图案——是一个嗔目怒喝的阎王爷。
夏逸怔住,似已猜到什么。
——难道她……
直到此时,夏逸才发现胸腔间竟如一扫久积的阴霾一般,感到久违的畅快。
那困扰他五年的咳嗽,以及唐剑南、墨师爷还有拭月在他体内留下的暗伤,竟在这一刻奇迹般痊愈了。
一时间,夏逸想明白了一切。
——我不仅没有死,连当初的暗伤也……
——她曾说过自己有两颗“阎王不收”。
谁也不会想到服下两颗“阎王不收”后会有如此奇效,毕竟在今日之前从未出现过同时服下两颗“阎王不收”的人。
感激、愧疚、心疼……数不清的感情如浪涛般拍在夏逸心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时,小幽忽然睁开了眼。
然后,她居然脸红了。
这一瞬,夏逸不禁痴了。
可他立马又清醒过来,接着便是一阵干咳:“大……大小姐,属下……无意冒犯。”
他忙不迭地将小幽抱到一张芭蕉叶上,待她坐稳后,又如忠犬般半跪在一旁。
见他一脸汗颜,小幽心想这人毕竟也不是个呆子,想必已猜到了什么,便嫣然笑道:“我又不是吃人的母老虎,你慌什么?”
夏逸道:“属下……属下……”
“你怎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幽忽地伸出一只柔荑搭在夏逸肩上,吓的夏逸便是一个激灵。
“你究竟怎么了?这可一点也不像昔日当街劫持皇妃、挟公主威慑柳清风、会剑堂上大骂唐剑南、寿南城中一刀斩杀杜铁面的一目横刀啊?”
她拍了拍夏逸的手,又明知故问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了……自古最难消受美人恩,你是不是已知道自己又欠了我一个天大的恩情?”
夏逸低下头,满面羞惭道:“属下……身为大小姐的护卫,不仅护驾不力,还害大小姐险些……属下真是罪该万死!”
小幽脸色一变,道:“你的意思是……你未尽本分,本就该死,我其实压根不该救你?”
夏逸叹道:“大小姐乃是尊贵之躯,当时身负重伤,怎可……将这仅剩的阎王不收用于属下?如此岂不是……岂不是暴殄天物?”
“住口!”
话未说完,便听小幽忽然一声娇叱,竟连面色都阴沉下去。
她一把扯住夏逸的围巾,寒声道:“我问你!你之前说你早已视我为友,是不是真话?”
夏逸怔怔道:“这……自然是真话。”
小幽又道:“你说无论荣辱兴亡,都会陪我走到最后,为我遮风挡雨,是不是也是真话?”
夏逸道:“是……”
小幽哼道:“那么问题就来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不该救你?难道你不想活了?还是说你打算食言?”
夏逸慌忙道:“属下绝无此意!”
“属下?”
小幽冷笑道:“你还在我面前自称属下?”
夏逸满头大汗,已说不出话。
小幽一把推开他,怒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懂?”
夏逸踉跄连退,连话也说不清楚:“可……大小姐……属下……”
夏逸到底还想说什么?
没人知道。
因为小幽已骤然跃起,再次扯住他的围巾,接着又是向回一扯——以一叶红唇堵住了他的语无伦次。
时间仿佛停止。
夏逸已完全怔住——其实他怎么会不懂?
只是他不敢,也不愿直视自己的内心。
他毕竟背负了太多——倒在血泊中的少女、长眠在老树下的老人与孕妇、初为人父便从此失踪的师兄,还有思缘那双如星星一般漂亮的眼睛……
每当他想起这些人,他就感到背上像是压了一座沉甸甸的火山,连吐出的气息都好像变得滚烫起来。
他怎么敢把别人卷入自己的人生?
良久。
唇分。
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夏逸忽然笑了。
大笑。
小幽却依然板着脸,冷冷道:“你笑什么?”
夏逸看着她的眼睛,凝声道:“因为我懂了。”
小幽目光闪动,注意到他这一次说的是“我”,而非“属下”。
只听一声惊呼响起。
夏逸忽地双手一抄那双柔嫩膝弯,将小幽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们好像变成了两个自娱自乐的儿童,就在这小小的帐篷里打起了转,仿佛不知疲惫一般。
他的人生确实已容不得别人介入——可她又不是别人。
当他们走出帐篷的时候,夕阳已沉,风雨又至。
可他们正轻轻牵着彼此的手——虽是轻若无力,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将这两只手分开。
哪怕是头顶的风雨。
哪怕是日后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