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把洁白如雪的刀,也是一把杀人如麻的刀。
袁润方第一次见到这么动人的刀,仿佛是用最纯粹的白雪铸成的;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罪恶的刀,他已嗅到刀锋上那怎么也洗不掉的血腥味儿。
“你们的胆子倒也不小,竟敢在这议事堂前动手!”
袁润方已听出这立在他身后的持刀人是一个年轻人。
“小八,你且听我解释……”
龚拈花还未说完一句完整的话来,狂刀小八已截口道:“小八?你我的关系几时这么好的?”
刺骨的凉音令龚拈花的面色登时暗淡了几分,垂下头道:“是我失言,还望左护法大人有大量。”
龚弄柳与袁润方一般不敢动弹,抵在背后这一剑正如芒刺在背,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还请右护法与左护法容我解释,这两个小辈初入门下,不懂本门规矩,我夫妻二人本是好心指正他们。
谁知这二人居然目空一切,还出言不逊,故而我们才出手教训。”
——右护法?左护法?
夏逸已知道这黑衣剑客的来历了。
当年狂刀老七与怒剑十四同位戏世雄身边的左右护法,如今狂刀小八既然顶替了狂刀老七的职位,那这位黑衣剑客自然就是右护法怒剑十四。
——听闻怒剑十四平生只逢一败,乃是在二十年前在玄阿剑宗第一剑客姜璀手上输了半招。
——也听闻拭月的师父就是死在怒剑十四的剑下。
狂刀小八笑道:“这么说来你们也是心系本门,反倒是我与十四叔错怪了你们?”
他不笑时已像极一个刽子手,这一笑更令龚弄柳打了个激灵:“大家都是为组织办事,两位护法就是错怪我们也是应该的,何况两位护法是绝不会错怪我们的。”
怒剑十四忽然说道:“这里好像是总舵。”
他们正站在议事堂前,这里不是独尊门总舵还能是哪儿?
怒剑十四又道:“总舵的一切事务好像都是门主说了算数。”
龚弄柳脚下一软,险些跪下。
怒剑十四喃喃自语道:“莫非是我记错了?难道你们已有了特权,可以未经门主许可便在这议事堂前随意教训新人了?”
“右护法怎会记错!是我们夫妻二人记错了门规!还请右护法责罚!”
龚拈花忙地陪笑,可她笑地实在比哭还要难看。
怒剑十四又反问道:“要怎么罚你们也该由门主定夺,我又不是门主,你们要我罚你们做什么?”
龚拈花只好接着陪笑道:“右护法说的是,又是我口不择言。”
狂刀小八道:“你们若有恩怨非解决不可,可以找一个地方,定下日子决斗,这是门规允许的。”
“你们也可以不接受决斗……”
他又冷视着夏逸:“不过这样的孬种在独尊门是待不了多久的。”
夏逸挑了挑眉,道:“左护法是要约在下决斗么?”
狂刀小八冷声道:“你不必心急,这一天总会来的。”
袁润方突地叫道:“既然这场架已打不成了,左护法是不是可以把刀挪开了?”
“此事下不为例,你们下次动手前最好先为自己备好身后事!”
狂刀小八冷哼一声,收刀回鞘,接着便是一连数个空翻,身影即刻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夏逸却知道狂刀小八一定还未走远,他一定还隐匿在这议事堂的某个暗处。
怒剑十四也收回了剑——抵在脊背上的那股冰凉杀意消失时,龚弄柳感到自己的身体顿时轻松了数十倍,就连呼吸也不再困难。
“听闻你曾险死于唐剑南的剑下。”
怒剑十四这句话自然是对夏逸说的,夏逸也发现怒剑十四的脸虽然像极了死人,但他这双眼还是如剑一般锋利。
怒剑十四又道:“倘若你被我刺了一剑,又是不是能活下来?”
夏逸的视线从怒剑十四的双目移到他的右手——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又能使出多么可怕的剑法?
这只手忽然动了——它重新握住剑柄,又重新将那柄漆黑的剑刺出!
这一剑几乎贴在了夏逸的咽喉前!
死亡已近在咫尺,可夏逸既没有拔刀,也没有躲避,他只是这样纹丝不动地站着,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好像怒剑十四剑下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一般。
袁润方心头猛地一跳,却不敢冒然出手,唯恐怒剑十四的剑锋稍稍挺进一分便要了夏逸的性命,只得喝道:“你不是说不得门主许可,同门之间不得私斗么?你此刻又在干什么!”
龚氏夫妇却是满面惊喜,巴不得怒剑十四赶紧一剑送夏逸归西。
“我这一剑比起唐剑南如何?”
怒剑十四再问道。
夏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的剑一眼,徐徐道:“右护法若有心与唐剑南一较高下,这个问题是不是该去问唐剑南本人?”
“有理……有理。”
怒剑十四慢慢地点着头,一边收剑一边若有所思地向着庭外走去。
“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莫名其妙么?”
袁润方怒瞪着怒剑十四的背影,却不敢将这句话说得太大声。
“你为什么不说的大声一点儿,好叫右护法知道你的胆气?”
龚弄柳也瞪着他,无情地嘲讽道。
袁润方瞥了他一眼,回讽道:“因为我不想和某些人一样,教训新人时不可一世,结果被人用剑指着时,又变作了砧板上的死鱼!”
龚弄柳面色铁青,又握紧了双拳!
袁润方上前一步,把脖子伸得老长:“你还想动手么?来,大爷就站在这儿,冲着大爷脑袋上狠狠打!”
龚弄柳的呼吸又急促起来,那瘦的几乎下塌的胸膛也是起伏不定。
“你怎么不动手?”
袁润方又接着说道:“大爷要是躲一下就是孙子,你要是不敢打,你就是孙子!”
“莫要理这混小子!”
龚拈花那水桶一般的身材仿佛也气成了水缸般大小,直拉着龚弄柳走到一旁,只当同在议事堂门前等候主上的夏逸与袁润方已不存在。
袁润方微微仰着头,仿佛一只斗赢的大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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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你们才入门第一天就已得罪了师兄的下属?”
自袁润方一连见过血元戎、鬼娃娃还有那令他作呕的龚氏夫妇之后,他忽然觉得车厢里的大小姐可真是平易近人,是以他回话时也不再带有敌意:“若不是那两个看门奴才碍事,我非要一掌送那对狗男女去超生!”
“这对夫妻当年在江湖中可是恶极一时,你今日得罪了他们可要小心他们的报复。”
小幽的笑声中居然带着几分古怪:“你若是一个不当心落到了他们的手上,只怕是……”
袁润方背脊微微发寒,感到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苦着脸道:“大小姐,之前是我不知礼数……算我错了,求大小姐别再说下去了。”
小幽哈哈一笑,道:“夏逸,我记得你说自己是来过府南城的。”
“属下六年前来过。”
夏逸面无表情地答道,在这回程的路上他又不得不做回了车夫。
小幽道:“那你必是认识去万食楼的路的。”
夏逸道:“大小姐要去万食楼?”
小幽笑道:“今日毕竟是你们入门的第一天,我昨日已吩咐小云在万食楼为我们订下了一桌酒菜。”
万食楼是府南城消费最为昂贵的酒楼,也是全天下最豪华的酒楼。
原因无他,只因万食楼的主厨是名满天下的食神蒋绍文,据闻宫中多位御厨也是出自蒋绍文门下。
万食楼已在眼前,整座建筑合有三层楼,呈六角状,仿佛一朵朝天盛绽的巨大花朵,而这“花朵”的“花芯”竟是空的——原来万食楼的中央是一片露天的幽雅庭院。
庭院中央搭建着一层楼高的戏台,而万食楼的迎客场所是在二、三层楼,是以来这里的食客可以在品尝美食佳肴之际,一边欣赏戏台上那些艺妓的舞姿。
小幽则订下了三层楼的一间雅间,窗外正是那不远不近的戏台。
此刻已是明月当空,戏台周围又是燃起了明亮的篝火,整座戏台如同矗立白昼之下。
桌上是令人垂涎欲滴的山珍海味,窗外的戏台上又是让人目不暇接的绝妙舞姿——用古人那段“酒满金尊客满楼,美人清唱眼秋波”来形容此情此景再适合不过。
袁润方到府南城已有些时日,但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万食楼,见到这样的布局,他难免失了神。
“小袁,你若是再这样呆若木鸡,可是浪费了这万食楼的佳肴。”
小幽轻轻的笑声令袁润方收回了视线,因为这一桌的佳肴也足够乱了他的眼。
三鲜瑶柱、芙蓉大虾、凤凰展翅、宫保兔肉、桃仁鸡丁……端上来的每一道菜都足以令人望眼欲穿。
袁润方纳罕道:“这些菜肴……都是蒋绍文亲自做的么?”
小幽失笑道:“这万食楼每日都是座无虚席,若每一道菜都要蒋绍文亲自下厨,他就是昼夜不停地做一个月也做不完这一日间要摆上桌的菜。”
袁润方道:“这么说来,这些菜肴都是蒋绍文的弟子们做出来的?”
小幽摇了摇头,道:“除非蒋绍文自己愿意,否则就是出天价也请不动他亲自下厨的。”
袁润方道:“皇帝也请不动他么?”
小幽道:“当今圣上早在多年前便聘请蒋绍文入宫,结果蒋绍文不愿入宫,便派他几位弟子去了。”
夏逸一直没有说一个字,因为他一直在咳嗽——万食楼的酒不比这里的菜差,夏逸也有多年不尝这万食楼特有的白酒,酒入愁肠,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人成众,你要喝酒也不该一人独饮。”
小幽瞟了瞟夏逸,举杯道:“这一杯我敬你,也敬小袁。”
小幽话不多说,一整杯酒已然入腹。
袁润方大笑道:“原来大小姐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既然大家是同道中人,便不该用这么小的杯子喝酒。”
小幽道:“不用酒杯喝酒那该用什么?”
袁润方道:“我与夏大哥还在京城时,凛风夜楼的弟兄都是拿大碗喝酒!若是喝到兴起之时,便直接端上酒坛子痛饮!”
小幽拍掌道:“那我们换成碗便是。”
桌上倒也真不缺空碗。
“痛快!这一碗酒我回敬大小姐!”
袁润方已满饮一大碗酒。
夏逸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心想袁润方明日怕是起不了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