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百态,有善人便会有恶人,有美的人也会有丑的人。
因为上天本就是不公平的。
夏逸见过最完美的两张脸便是徐舒舒与拭月,这两个女子一个是他敬重的大嫂,另一个是他恨不得生食其肉的仇人。
徐舒舒虽是一个弱女子,但她温柔贤淑、知书达礼;拭月自然是一个女中豪杰,但她实在太过食古不化,她的顽固总是会令她犯错。
自从范二花子变成一个乞丐后,已可算得上其貌不扬,可是每念起这位好友时,夏逸对他只有同情与敬佩。
可见一个人的外貌其实并没有他的内在重要。
凡事当然也有例外,夏逸见过最丑陋的两张脸便是土地爷与无救毒士,这两人倒是表里如一。
夏逸一想到他们的外表时已感到喝不下酒了,再想到他们的内在时他简直要把喝过的酒都吐出来。
这一刻他却只能静坐在床铺上,任由无救毒士那一双带着奇异药味儿的手指翻弄自己的双目。
夏逸并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但他一入这间屋子时便嗅到了浓重的草药味儿,而屋外又是三教九流的嘈杂声——他暗中猜测这无救毒士该是隐匿于某家集市的药房之中。
“如何?还有得救么?”
小幽那柔软又带着低低磁性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本是有的救的,可他这双眼至少失明了大半年,如今再来医治便说不好了。”
无救毒士唏嘘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也与小幽一样带着一种磁性。
只是不同于小幽那令人心猿意马的独有之音,无救毒士更像是试药过多而被毒哑了嗓子。
夏逸只听到小幽急快绕过屏风的脚步声,接着又听她沉声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治不治得好。”
无救毒士道:“属下可以一试,但却不敢保证管用。”
小幽道:“你若治的好,自是功德一件;可你若治不好,又会否留下遗症?”
无救毒士答道:“少主放心,绝不会留下遗症,何况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位……夏兄的双目除了属下与师父之外,绝没有第三人可以治好。”
这声“夏兄”喊得足够勉强,无救毒士听闻少主要带着一位新人来医治时,本没放在心上。
可他一见到来的这位新人居然是夏逸时,却惊地险些咬了舌头。
小幽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开始医治了。”
无救毒士道:“请少主稍候片刻,属下这就去准备药材。”
无救毒士这“片刻”可真不短,小幽喝过两盏热茶后,却连无救毒士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幽见夏逸静坐多时,却纹丝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只感到莫名有趣,不禁笑道:“如今你这双眼还能不能复明便看天命了,你倒似一点也不急。”
夏逸道:“近一年来,属下都是以耳代目,对这双眼却早已不抱指望了。”
小幽的声音忽然寒冷如冰:“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注定要终生失明,我还是不是愿意收留你这个瞎子?”
夏逸道:“属下自然想过,正是因为想过,所以属下更为确定大小姐绝不会抛弃我这颗棋子。”
小幽道:“哦?”
夏逸压低了声音,以他与小幽二人才可听见的低音道:“大小姐在听涛峰上两度救下属下而破坏了江应横诈死的计划;在成剑山上,大小姐又以身犯险阻截了唐剑南兄弟,更是为属下用了一颗阎王不收……大小姐已耗费这样大的精力,此时抛弃岂非可惜?”
小幽哼道:“可惜自然是可惜的,但你当初是一个可用之才,如今你这双眼若是治不好,我又要你何用?”
夏逸道:“瞎子自然也有瞎子的用处,至于要如何利用这瞎子便是大小姐该思量的事。”
他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何况大小姐不惜两次破坏本门计划也要救下属下,正说明大小姐心中必有宏远图谋,可见手上的确缺少可用的心腹……否则区区一个夏逸又如何能劳驾独尊门少主数次相救?”
“你说的一点也不差,仅凭你这份胆略,我也不会弃你不顾。”
小幽嫣然一笑,拍掌道:“当年的天山盲侠也是一个瞎子,但他那一手暗器功夫却是令千手门的掌门也自叹不如。
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若肯发奋图强,就算是一个瞎子又如何?”
夏逸也笑了笑,闭口不言——他确实担忧过小幽会失去利用他的打算,那时他又该何去何从?他又如何保住思缘?
二人话尽之时,无救毒士也正好返还屋内,只见他手上端着一盆药液,其中又浸着一条白绸。
“夏……兄,你坐好莫动。”
无救毒士将那白绸对叠之后,缓慢地覆在夏逸双目之上,接着又绕至其脑后,仔细地打了个活结。
夏逸只感到眼前一阵清凉,像是浸在山涧的溪水中一般。
无救毒士缓缓道:“属下已尽力,但成与不成只看天意。”
——只看天意。
夏逸心想自己的赌运一向不差,但别的运气似乎从来不曾好过。
“此绸在十二个时辰内切不可取下。”
无救毒士又认真地补充道:“在此期间也不可进食饮水。”
夏逸道:“酒也不可以喝?”
“绝不可以。”
夜已深。
夏逸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尽量将自己的脚伸直,摆出一个能令自己尽快入睡的姿势。他心想若是睡着了,时间便会过的快一些——可是全身上下各种不适都令他久久不能入眠。
他虽然十分疲倦,但那白绸上的清凉药液又时刻令他清醒——更不必提那白绸上的刺鼻药味儿了。
此时的夏逸反而很想听到一些周围的声音,他发现集市的人流声也并不嘈杂,思缘的哭闹声更是十分可爱。
可惜集市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铺子早已收摊,思缘也被虞三姑带去休息了。
夏逸曾听说六扇门中就有这样一种审问手段——狱卒将犯人铐死在木架上之后,只是蒙住犯人的双眼,塞住犯人的双耳,便不再过问。
这是一种奇特的审问方式,但大部分犯人在经历这种审问方式之后都会选择招供,因为宁死不认的那些犯人都在永无止境的虚空中彻底迷失了心神。
此刻的夏逸不正如同那些犯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的环境里待了多久,胸中的烦闷直令他想发疯——所以当他听到屋外的鸡鸣声时,他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夏逸忍不住要谢天谢地,一日之晨终于到临,街道上又要响起那川流不息的人流声。
夏逸已足有一日没有进食,也有一日没有饮水。
饥饿使他浑身无力,喉间也干得仿佛在燃烧——这使得他这具曾伤及根本的身躯更为衰弱,他甚至连翻个身都觉得费力。
他就这么静躺着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活死人一般。
到了黄昏之时,夏逸终于听到了开门声。
“夏逸,你一定等了许久。”
第一个进门说话的便是小幽,听她的口气似在幸灾乐祸。
夏逸苦笑了一声,连生气的精力也没有。
“夏……兄,请坐起,十二个时辰已至。”
无救毒士果然也来了,他也还是没能将这声“夏兄”叫顺口。
“以往也有失明已久之人又忽然复明的例子,但这些人久不视物,复明后突见强光,结果又失明了。”
无救毒士一边取下夏逸眼前的白绸,一边自得地说道:“但我浸在这白绸上的药液却非同凡响,在这十二个时辰内已充分治愈了受创的双目。”
不消他说,夏逸也已感受到那眼前的清凉与刺鼻的药味儿都在离自己远去。
“夏逸,你睁开眼试试。”
小幽催促道:“你可看得清么?”
夏逸睁开了眼。
眼前是无救毒士那一张满面毒瘤、奇丑无比的脸,但夏逸却忽然觉得这张脸其实也不算太丑——这毕竟是他十个月来见到的第一张脸。
“我……属下看得见。”
他立刻又看到了小幽的脸,但小幽的脸上却是一脸的惊疑。
“为何你那只右眼仍是一片血红?”
小幽怔怔道:“无救毒士,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救毒士也是一脸的疑惑,他随即抬手遮住夏逸的左眼,道:“你还看得清么?”
夏逸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前又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一见到夏逸的模样,无救毒士顿时心中了然,连退了数步后叹息道:“还是医晚了……能保住这只左眼已是不可思议了。”
小幽皱眉道:“你言下之意是这右眼已没得救了?”
无救毒士摇了摇头,道:“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
夏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淡淡笑道:“其实只有一只眼也没什么不好……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复明的一日。”
小幽面上微微露着怒色,道:“你退下吧,你今日也算立下一功,待我回到总舵后,必向门主上报你的功劳。”
“多谢少主、多谢少主!”
无救毒士连连恭敬地辑礼,缓缓退出了屋子。
“大小姐,属下又欠了你一次人情。”
夏逸正要起身要拜小幽时,忽见小幽的怀中正安睡着一个婴孩。
这仿佛是一个玉琢出来的娃儿,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如同白玉一般细腻,白里透红的脸蛋直令人想去轻轻抚摸,却又怕惊扰她的美梦。
夏逸上前数步,惊喜道:“这……一定是思缘。”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伸出的双手也在颤抖——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傅潇与徐舒舒的骨肉。
——师兄,思缘真是像极了你,也像极了大嫂。
小幽笑道:“你这位师侄女似乎很喜欢我,三姑休息的时候她便喜欢我抱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将思缘捧到夏逸跟前,悠悠道:“你要不要抱抱她?”
思缘本在甜美的梦乡之中,可她一入夏逸的怀抱时,又忽地醒了过来——那令夏逸再熟悉不过的哭声便又开始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