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蛇从小就没有母亲。
他在姨娘、仆从和亲戚们的非议中长大,他们挤眉弄眼,神色奇异,就像瞒着幼小的他,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和他有关的秘密。
稍微大一点,和堂兄弟姐妹们相处,或者外出读书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无知的孩童,从大人那里学来了刻薄的话语,对当事人阴阳怪气。
“你妈就是个攀龙附凤的女人。”
“她本是先王家臣,一见新王势大,就直接爬上新王心腹的床,还揣上了你,逼得他不得不迎娶。”
“本来,周家站错了队,应该全族灭门的,也因你父亲厚道,才得以保全。”
“好金贵的少爷,还没出生,就救了外祖全族。”
落魄的外祖家里,则又是另一套说辞。
“她是我们的当家人!”
“那么多兄弟姐妹,那么多叔伯兄弟,因为她最优秀,才让她当家。”
“谁料为了一场爱情,拉我们全族陪葬!”
“滚,给我们滚!”
他还没学会爱,就先被迫学会了恨。
父亲的冷眼,长辈的鄙夷,母族的排斥,同辈们的嘲笑,日复一日,让他的性格变得古怪又偏激。
谁敢开口骂他,他就一百倍骂回去。
谁敢动手打他,他哪怕赔上自己,也要对方十倍成偿还。
但打架多了也烦。
为寻清净,他从狗洞爬进了一个极其僻静,但不知为何,守卫森严的地方,简直就像另类的刑房。
他看见了许久未见的父亲,用酷刑折磨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血痕,犹如疯婆子的女人:“秘宝的钥匙究竟是什么!说!”
女人胡乱说着什么无人听得懂的话。
父亲恼羞成怒,面目狰狞,沾了盐水的鞭子拼命抽打她,一边打一边骂:“你以为你装疯卖傻就能骗过我吗?”
“周家一直是先王的钱袋子,你又是周家这一代的当家,手中掌握不少隐秘。”
“若不是先王施加的封印,王上何至于无法读取你的记忆?”
“你儿子还在我手里,你就不怕我弄死他?”
女人依旧疯疯癫癫,甚至还笑呵呵起来。
父亲恼羞成怒,又命人换上夹棍。
回忆这段过往,黑蛇冷笑出声。
他望着灵青虞,平静道:“你猜出来了吧?”
“刚刚开口说自己恐惧婚姻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她的丈夫,人品远比她认为的卑劣。”
“她忍受多年折磨,装疯卖傻,只是为了保护我。”
但这份自以为是的保护,在那些洞彻一切的大人物面前,不过笑话一场。
他永远记得,父亲猖狂的大笑:“君上说得没错,你果然只是在演戏,等到儿子实力足够,认为他有自保能力,就会将秘密告诉他。”
哪怕时隔多年,他已经不记得那一刻的感受。
可他依旧记得父亲的嘴脸。
一个卑劣的、下贱的、得志便猖狂的,虐待狂。
这样的人,却在外界拥有极好的名声,是人尽皆知的正人君子,顶级权臣。
无人在意他侵吞了岳家所有的家产,关押了自己的发妻;
他们纷纷赞美他的行为,在宫变之后,居然愿意为了还没出生的孩子,出面向新王求情,保住岳家全族性命。
真可笑啊!
明明王座之上的新王,和他那亲爹,留着他和周家的性命,只是因为没得到最核心的宝藏,而不是这豺狼有什么善心。
多贪婪的男人啊!
钱、权都已经到手了,还要沽名钓誉。
他杀光了这些落井下石、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人。
哪怕时隔很多年,哪怕很艰难,哪怕杀他们的时候,很多人已经白发苍苍,甚至早已死掉。
但这不重要。
老子死了就杀儿子,儿子死了就杀孙子。
他大开杀戒,清洗了这肮脏的家族,流干了这肮脏的血。
但他心里还有怨。
怨恨她为什么有眼无珠,好好的周家当家人,大名鼎鼎的商界奇才,多少个情人找不到,非要嫁给这个男人。
若不是这桩不够匹配的婚姻,如何让这豺狼得以借助夫妻之间的特殊身份,施展禁忌的仪式,对岳家的财富快速吞噬、蚕食、汲取。
直到这么多年后,听见正当盛年的母亲,温柔又带点忧愁的话语。
他才明白,自己竟是如此偏听偏信。
他没信父族的污蔑,却相信了母族的指控,认为她当真对父亲一片深情,才导致这样的命运。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也看不上父亲,甚至想过逃跑。
但大王赐婚,为了全族性命,不得不从。
灵青虞知道黑蛇情绪很激动,自己不应该戳伤疤。
可有个关键的问题,不问实在不行。
“你觉得,她会出走吗?”
黑蛇冰冷的目光盯着小白猫:“她不是说了不走吗?”
“可这个秘境对她的影响也很大吧?”灵青虞若有所思。
“如果这份对婚姻的恐惧无限放大,压过对家人性命的担忧,说不定真会逃跑呢?”
“然后?”黑蛇冷冷道,“四大王族内卫,个个手眼通天,区区一个逃跑的家臣,难道没办法把她抓回来?”
灵青虞当然知道,这种身份的人不可能跑得掉。
一旦选择逃跑,也不会有好下场。
甚至,就连这桩婚事,很可能也是当时的西秦王秘密赐婚,并没有被外人知晓,才会流传出类似“有眼无珠、攀龙附凤”等传言。
周秋轻描淡写一句“涉及王族争斗”,其中不知是多少血泪和不得已。
但灵青虞考虑得是另一件事。
“进入秘境之时,我听见了一句诗词,讲述一个女子反抗另一个男人的强行逼婚,不惜去官府打官司的故事。”
黑蛇目光闪烁:“你的意思是——”
灵青虞点头:“我在想,反抗与否,或许是辨别真假的重要标志。”
这么复杂一个副本,不可能不在玩家里混npc。
最坏的打算,大部分玩家都可能是不自知的npc。
正如这个世界,谎话连篇,人鬼难分。
既然如此,如何分辨真伪就很重要。
而《行露》这首诗,并没有说作为主人公的女子,宁愿吃官司也不肯出嫁的结局。
可能输了,也可能赢了。
但这不重要。
只要走出反抗的第一步,就证明自我的觉醒。
正如出走的娜拉,或许会饿死,或许会沦为妓女,或许不得不低头回归一样。
但她离家出走时的摔门声,震惊了整个欧洲,又传到了亚洲,最终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不愿反抗的,就算是活人,终其一生,也只是精美的玩偶。”
“愿意反抗的,就算只是一瞬的烟火,也是真实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