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青虞来到了一个很平常的房间。
    十个人一间房，上下铺，塞得满满当当，生活用品都没多少地方放，床头、床尾、门前门后，墙上窗上，都贴着血红色的符咒。
    乍一看像是什么血腥祭祀的场馆，实际上是后土庙中的孤儿院。
    这是帝国万年来的老传统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统统由官方收养，地点就设在神明的庙宇里。
    有神明的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仅仅是一个乡村，甚至一个聚落，一个车队，可能没有监察司，却一定有神庙，或者神像。
    都是为了求得庇护。
    但也不是什么孤儿院都有人的。
    像东夏的孤儿院，基本就是个摆设。
    因为土地丰饶，粮食产量高，家家户户都养得起孩子，不至于扔掉。
    再苦再难也要咬牙养到十八岁，赌能不能觉醒，让家族一步登天。
    若是亲朋好友没了，留下几个孩子，甚至会有几家亲戚为了抢抚养权打破头的事情，也都是为多一个孩子，多一分概率。
    只有那种非常偏僻、危险，罗教教徒横行，一觉睡去，可能再也没法醒的地方。
    或者异常穷困、贫瘠，加上诸侯很不做人，家奴们在大街上抢人，把一家百姓全变作奴婢的地方。
    老百姓才会含泪把孩子往庙里扔。
    但也不至于这么多人啊！
    灵青虞一看一个房间这么多张床，每张床都有生活痕迹，再看看周围的符咒，就知道这里的孤儿不算少。
    再推开门，看了一下深不见底的走廊和楼梯，估算了一下孤儿院的面积。
    至少五层以上。
    这得住几千人吧？
    哪怕再差劲的诸侯，让境内出几千个孤儿……目前还没人这么傻。
    万一这些孩子中出一个修行者，为了报仇，把诸侯咔嚓了，帝国绝不会管一下。
    话又说回来，帝国历史上，好像没有这种既不涉及罗教，所以他们没被关进监察司的黑牢，又能一口气搞出这么多孤儿的大事件吧？
    难道是帝国建立以前的事情？
    也有可能。
    从神王陨落，到帝国创建，于“沧海”的皮影戏里，只是一个幕间，人世却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
    在中间这黑暗、混乱、无序的时代，人人都祈求神明的庇佑。
    可神明也是很挑剔的，祂们不可能无差别庇护所有信徒。
    再说了，神明的力量不会轻易直接下降，庙宇里庇护谁，不庇护谁，还是巫祝说了算。
    巫祝自然会倾向小孩。
    一旦这些小孩中出现修行者，道路相同的，或许就会成为下任巫祝。
    哪怕道路和巫祝不同，但这份庇护的恩情，先天就容易让他们感激曾经收容过自己的庙宇，遇到事情很可能会来帮忙。
    但全是小孩的地方，就会是净土吗？
    灵青虞一路走来，看着被划烂的被褥，泼了脏水的衣服，打碎的碗，踩烂的玩具，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孩童是最纯粹的。
    纯粹的善，纯粹的恶。
    他们的聪慧和敏感，足以让他们洞悉很多大人的态度，甚至潜藏的规则。
    比如，大人总喜欢更聪明，更漂亮，更优秀的孩子。
    再比如，这么多孩子的地方，大人精力不够，根本看顾不过来。
    弱肉强食之下，小型的丛林就出现了。
    灵青虞从房屋的陈设中，已经注意到，后土庙中的孩子大部分是女孩。
    这也很符合她们这一脉的特性。
    但也有一部分男孩。
    可在这种地方，男孩并不能凭借身强力壮占便宜。
    相反，他们才是客人。
    巫祝们最关注的，从来都是最聪明漂亮，或者最被欺负、内心痛苦不堪的女孩——她们最有可能觉醒。
    敢在后土庙中对女孩动手，很容易遭遇不幸。
    可世界上的坏人总是不少的，男孩女孩都是如此，这部分人为了彰显自己的优越感，树立自己的权威，总要找个欺负的对象。
    所以，他们盯上了最瘦弱的男孩子。
    所有能想象到的霸凌行为，他们都做了。
    灵青虞看着缩在卫生间角落，浑身脏水，狼狈不堪的男孩。
    这是她用钥匙闯入“前台”的秘密后，出现的第一个人型生物。
    也是那位被欺凌的对象。
    但她却没有上前拉，也没有动手杀，只是很平静地望着对方，然后汇聚一旁的水珠，凌空写下：
    【“前台”想要的，仅仅是被看见】
    虽然这话不正确，但被欺凌，也是一种看见。
    只不过，是没人想要，带着恶意的一种看见。
    可对有些人来说，就连这样的“看见”，他们也得不到。
    伴随着灵青虞的书写，秘密彻底被破译。
    水波一样的屏幕出现，昭告万年之前发生的一段过去。
    被欺辱的瘦弱男孩，由于极端的痛苦，觉醒了体内的特殊血统，与先祖发生共鸣，自愿成为濒死半神的容器。
    代价是杀光整座庙宇。
    漫天的血色之中，后园菜田里，一位老婆婆的遗体上，凝聚起了一丝灰白的气息。
    她的一生都平平无奇，容貌普通，性格普通，资质普通。
    不是那种放到人堆里，就会被人遗忘的普通——这可不能算普通。
    需知，被人忘记，也是一种特长。
    可她就是没有任何特长。
    理所当然的，到了十八岁，她没有觉醒修行资质。
    但因为同睡一个屋长大的女孩觉醒了，她们关系一般，却也沾了这份光，没被赶后土庙，而是被分配去做工。
    后土庙养着这么多人，当然要有人负责种菜、种田、养鸡、养猪、酿酒、缝补、打扫……等等等等。
    但就算是做工，她也负责不了祭祀的粮食和酿酒，先是被分配去缝补，后来眼睛不好了，年纪也大了，就被分去种菜，每天围着菜园打转。
    从青春到年少，最后到垂垂老矣，即将走到寿命的尽头。
    她恐惧死亡，却又有点期待死亡。
    因为濒死的那一刻，后土庙的巫祝会来看她，所有人也会围在她床边，为她祈祷，为她祝福。
    这将会是她继出生之后，第二次被众人环绕的机会。
    却因为半神对后土庙的屠戮，就这么失去了。
    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她。
    一道攻击的余波，就夺走了她的性命。
    想要被人看到。
    不想被人遗忘。
    所以……
    灵青虞眼疾手快屏蔽了五感，整个人身上的颜色不断褪去，如老旧的照片，斑驳的光影。
    好险。
    若非她反应快，差点要出大事。
    这门钥匙也太直指本质了吧？
    用它打开的，居然不是“现在的客栈前台”身上的秘密，而是“客栈前台这个岗位”之所以形成的原因。
    结果就涉及到神明。
    是的，如果灵青虞没猜错，这位老婆婆，就是北斗一脉的尊神之一。
    醧忘元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