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锥心刺骨的疼。
哪里都疼。
太阳穴、后脑勺、牙齿、心脏、颈椎、四肢、肌肉……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咯作响,每一寸血肉都犹如针扎。
灵青虞以前觉得,牙齿发炎,痛到整夜睡不着觉,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折磨。
但与现在相比,昔日的牙疼大概就是抽血化验的程度。
她每次稍微转醒,很快就会疼晕过去。
而每当她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一个女人揽在怀里。
对方的怀抱散发着属于母亲的馨香,温暖而芬芳。
女人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温柔地哼着小曲,不断擦拭着她的汗珠,换掉她湿透的衣裳,喂给她甘美的香汤。
灵青虞痛到分不清昼夜和时间,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小朋友,大概也就四、五岁的样子?
这么小的小孩子,到底生了什么病,怎么会这么疼呢?
但她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因为剧痛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日复一日在这种痛楚中不断挣扎。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不痛了。
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呢?
并不是说疼痛离去,而是好像全身上下的痛觉神经都被封住了一样。
灵青虞第一次能真正睁开眼睛。
她看清了一直抱着她的女子长什么样。
柳眉琼鼻,樱桃小口,冰肌玉肤,就像仕女图中走出的美人——还是超级高光滤镜ps版。
瞧见她醒了,这位温婉至极的女性忍不住弯了嘴角,眼中却落下泪来。
灵青虞不明所以,刚要抬起手,为她擦拭。
却见温婉女子轻轻把她抱转一个方向,让她看着床边站着的黄纱女子,轻声喃喃:“多谢永定公主,郡主终于不疼了。”
永定公主非常漂亮,比温婉女子漂亮很多。
但这份美貌太过非人,竟给灵青虞一种内心发毛的感觉,让她下意识抱紧了温婉女子。
“只是暂时封住了郡主的痛觉,以参加葬礼。”
说罢,永定公主深深看着温婉女子,原本要说的话在舌尖晃了晃,最后都咽了下去,只留一句:“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温婉女子欲言又止,半晌才摇了摇头:“郡主是王爷唯一的骨血,有皇室和南楚王府照拂,必定处处妥帖。”
永定公主轻轻颌首,干脆利落将灵青虞抱起。
灵青虞却觉得不大对劲。
什么情况?
怎么感觉像交代遗言?
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她本能去扯温婉女子的衣袖,不肯离开。
这是她到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对方是个既耐心又温柔的人,自己听上去是个郡主,身份很高。
如果带她走,就能保住她一命……
温婉女子胸口微微起伏,泪水已经滚滚而下,却强行将灵青虞的手拿开,声音颤抖:“请姐……请公主将郡主带走吧!葬礼快开始了,不能错过吉时。”
“勿要让她,让她看到——”
永定公主沉默地抱紧了灵青虞,转身出门。
就听见身后,有人唱道:“恭请侧妃娘娘上路——”
灵青虞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奈何永定公主的手如铁钳一般,牢牢将她制住!
灵青虞一口咬到了永定公主的手上!
永定公主步调和气息都不曾乱一下,一边抱着灵青虞往前走,一边用淡漠地语调,说:“她是我五叔爷的孙女,算是我同出一枝的堂妹。”
那你还眼睁睁看着她死!
灵青虞忍不住胸腔的呐喊,却因为这些日子的剧痛,嗓音嘶哑,只能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永定公主没有理会小朋友的挣扎,只是用一种讲述他人故事的语调,平缓地叙述。
“当今皇帝在位三百余年,子又生孙,孙又生子,皇子王孙压根不值什么钱。”
“我们这一脉,自高祖父之后,就再也没出过修行者,日子越发穷困潦倒,就连当个抄写员、刀笔吏,都要靠出嫁的女儿以夫家之力谋关系。”
“天都繁华,居大不易,几房数百人挤在一个大院子里,小孩子全都睡一起。”
“我和她年龄相仿,从小就在一个屋子、一张床上睡,冬天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比亲姐妹还亲。”
“我们点亮命盘的那一天,长辈们开心极了,叮嘱我们一定要努力,要好好修行。”
“我们的资质明明是差不多的——”
永定公主顿了一顿,才说:“如果她现在也是‘公主’,还能有一次选择的权力。”
灵青虞停止了挣扎。
她听了出来,这里的“公主”,不光是封号,或许也是某种等级的评定。
但灵青虞不理解:“她是侧妃,是我的——也不行吗?”
她以前看过一些妃嫔殉葬的记录,但不是都说,生过孩子的可以不用殉吗?
法理不外乎人情,小郡主是王爷唯一的孩子,年纪又这么小,生母都不能幸免吗?
永定公主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起她们姐妹上一次见面,还是堂妹既紧张,又不安地对她说:“东夏王为求嗣,要迎娶三位侧妃,九位嫔御,我想去报名。”
自己怎么回答的呢?
“你已经看到了玉阙之门,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靠近。”永定公主听见了自己冰冷的声音,“只要推开那扇门,你就不是凡人之身,将拥有更长的寿命,更健康的身体,更美丽的容貌。”
“你会被封为公主,拥有开府的权力,能招纳幕僚,征召卫队,再无人胆敢轻慢于你。”
堂妹温柔又哀伤地看着她,轻声道:“如果我选择推门,活下来的可能有几成?”
永定公主没有安慰,也没有欺瞒,冷静估算后回答:“不足一成。”
“原谅我的胆怯吧,姐姐。”堂妹努力想笑,眼中却落下了泪,“我已经不想再修行了,也不想执行那些可怕的任务。”
“每一次,每一步,都是拿命在拼,不知道会死在哪里,这次又能不能活下去。”
“我不想那么靠近死亡了,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待着,就这么慢慢老去。”
哪怕她知道东夏王已有所爱,迎娶侧妃,不过是希望求得子嗣,只会拿她们当生育工具,但也无所谓了。
只有成为笼中的金丝雀,才能不去经历风雨。
永定公主没有失望。
她只是不愿再与这位自小长大,亲如姐妹的堂妹再多说半句,扔下一句“随你”,就这么拂袖而去。
想到这里,永定公主收回思绪,缓缓道:“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将性命交到了别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