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军营,苏子安便迎了上来,“我们这次才损失三百五十人。是大捷。”
他兴高采烈,以至于忽略了无垢在听到他的话后,骤然凝重的神色。
“您那张地图真是厉害,怎么就知道石头底下都藏着流沙呢?”
年轻人首次献计,便立得大功,不免有点喜形于色,喋喋不休。
无垢则一直沉默。
苏子安这才觉出不对劲,“殿下……怎么了?”
无垢没有搭话,找人唤来了卓良,并吩咐道:“将牺牲的将士们厚葬,你找几个会办事的去通知他们家人,抚恤金要确保交到他们亲人手上。”
“是!”
“另外,他们的名字都抄录一份给我。”
“是。”
卓良领命后,快速离开。
一直被晾着的苏子安才隐约意识到错处。
等处理完这些,无垢才对着他说:“这次胜利,有你一半功劳。你开心,我理解。”
苏子安羞愧得红了脸,“公主,我不是……”
“但是,永远不要对牺牲感到高兴,因为那是人命!不论是胜仗还是败仗,都是靠一条条人命堆起来的。”
无垢失望地道:“你甚至可能昨天才见过他们,跟他们聊过天……你怎么能用‘才’这个字,来描绘他们不可计量的生命?”
战士们可以高兴。
苏子安也可以高兴,她也可以高兴。
可以为胜利高兴,但不能为牺牲而高兴。
尤其是他们这群躲在后头做指挥的人,没资格替那冲锋陷阵、战死沙场的三百五十名战士不在意他们的生命。
苏子安自觉有愧,把头垂得更低了。
无垢盯着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苏子安,实在说不出重话。
她知道他本心不坏,只是他在后方,没有见识过战场的残酷,是以,说话不知分寸,没有轻重。
她闭上眼,调整心绪。
她以为她已经极力忽略了战场的景象,可那地裂和流沙,那些堆积成山的尸体,那血腥腐烂的气味,和生者的庆幸与哀伤,已经完完全全刻在了脑海,历历在目。
“他们还在找战友们的遗体,”无垢顿了会儿,“你也去。”
“没有找全,不准回来。”
苏子安不敢有任何疑异,垂首领命。
正在他要告退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兴奋的喊声:“公主!”
也不顾宣召,来人径直掀开帘子跑了进来,“公主,回来了。”
谁回来了?
无垢还没出声,苏子安就率先拉住来人问:“是不是曹兄回来了?”
无垢从座位上弹起,“曹瑞明回来了?”
“是,他平安回来了。”
没等他说完,无垢便快步走出了营帐,苏子安更是紧随其后。
没走几步,两人就停了下来。
因为曹瑞明近在眼前。
一行人正簇拥着一位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他走了过来。
曹瑞明本来还在和同僚说着一路上的见闻,见到无垢之后,就在原地怔了会儿,而后,再几个大跨步到无垢面前停下,与她对视时,已经满眼泪光。
“殿下,曹某不辱使命。”
说完,他便要朝无垢行大礼。
无垢一惊,连忙出手止住他的动作,将半跪的他扶了起来。
想着这些日子的担忧,感谢的话有很多,却都说不出口,因为没有一句话,能表达她对曹瑞明的感激和赞赏。
北漠,通商。
多么……虚幻又真实的事啊。
无垢几度哽咽,半响,只来了一句,“辛苦了。”
只有三个字,可她的神色已经将她内心的澎拜表达了出来。
周围的人也深受感染,嘴角不自觉挂着宽慰的笑。
“殿下,这是图穆巴塔尔徳给您的信函。”曹瑞明从怀里掏出一封被护得整整齐齐的信封。
无垢吸了吸鼻子,双手接过。
接着,他又将通关文牒呈上,“这是凭证。”
曹瑞明一路上都悉心护着,将一切都保存得很好,如崭新的一般。
无垢可以想象得到,舟车劳顿的他是如何视这两份文书为珍宝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嘴角越翘越高,灿烂的情绪溢于言表。
“不错,有了它,我方商队就能出入北漠通商了。”说罢,她又兴高采烈地道:“我这就去拟一份文牒,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北漠。”
这样一来,双向商道便能正式打开。
大祁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从未敢想过的事,却在曹瑞明的努力下,在她的治下,真真切切发生了。
怎能不算丰功一件?
“传令下去,今晚全军盛宴,庆贺我军首次大捷和大功臣的平安归来!”
众人高声庆贺,苏子安见此,也终于找到机会,挤到了曹瑞明跟前,“曹兄!”
曹瑞明倒是学到了北漠人的习性,立刻给了他一个大拥抱,拍了拍他,“好贤弟,我可是听说你立大功了!”
苏子安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这一下,又遭众人调侃。
无垢听他们的谈话,笑着摇了摇头,也就由得他们庆祝。
回营帐之前,她召来了一个小兵,“回头找机会提醒苏子安,就说我让他做的事,他要尽快完成,别想着偷懒。”
小兵点头,“遵命。”
虽然不知其所以然,但将命必须得听。
进入营帐后,帘子放下,隔绝了外边的热闹。
无垢却觉得怅然。
其实,今天的这一切,最该庆祝的是闻松,隐藏于她身后的大功臣。
可惜,他不在这儿,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将思绪拉回,她拆开了图穆巴塔尔给她的私信。
她想不通,有什么事是值得他亲笔?
一展开信纸,入目的便是图穆巴塔尔霸气浑厚的字体。
无垢不免惊讶,早知图穆巴塔尔了解中原文化,却不知他竟然能写得一手好字。
不消多时,便读完了整封信。
信上的内容十分简单,也十分危险。
“若败,北漠迎汝。”
无垢端坐在椅子上,细细咀嚼这几个字。
意图策反?
还是真心给他们提供一条后路?
点燃了油灯,把信又重新折叠起来,将其一角放入灯火之中。
败?
败则身死。
这是她的打算,至今也没有变过。
与昭阳对立之时,她就已经破釜沉舟。
只是,跟着她的这些人怎么办?
这段时日一直苦思冥想的事,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而这件事,她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一旦落入有心人之手,便是通敌卖国的重罪。
火光越来越盛。
她的心却越来越静。
待一切都成灰后,她才执笔,拟通关文牒。
当天夜里,觥筹交错,载歌载舞。
一道人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无垢营帐,在那团灰烬里翻了又翻,终是什么也没找到。
夜半三更之时,参与庆功宴的青黛才从营里回到家属院。
正要推门,一道利刃破风而来,钉在了青黛房门外的大树上。
青黛停下了推门的动作,走至树旁,取下利刃上的布条,面无表情地打开——
“探听北漠密信内容。”
青黛眯了眯眼,他们果然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