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或许是魔鬼的赐福。
当灰暗的迷雾笼罩着城市,充满美感的躯体亦成了一具空壳。
齿轮般的人啊,他们在日出之前便自行前往工厂,组装成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在微薄的工资驱使下缓缓启动。微不足道的情感火花在金属摩擦的瞬间闪烁,再悄然隐没于飞扬的尘埃与毒雾之中。
敦敦,那个太阳仿佛永不落下的帝国首都,已然成就一片人居的丛林。道貌岸然的猎人以名为财富与地位的武器,鞭挞着身穿衣物的野兽。似兽非兽的生物挥舞着梦想的余烬,在工业的绞肉机中发出悲鸣,接连死去。
灰黑雾气如同一袭优雅的轻纱,残忍地包裹着这个充斥绝望的城市。
优雅的舞会于大宅中举办,华美而繁杂的衣装与得体的绅士共舞,悬于房顶的明亮灯火仿佛永不熄灭,燃烧着深渊中每个堕落灵魂的骨骸。
而在一河之隔的东区,刺手的碎石拼凑出无数粗糙而狭窄的街巷。在过道的两侧,本就不宽裕的过路空间又被堆积的杂物挤压,让刚从商会下班的特纳华只能侧身经过。
他缓缓从小巷中挪动,感受着在角落燃烧的火堆,架于火上的路边铁锅正煎熬出苦闷的气息,低吟悲曲。他的大腿擦过搁置地上的篮子,被等待清洗的污布轻柔地抚摸。而一件件灰绿的衣裳绝望地吊在街巷上方,如同无数悲鸣的残躯,在生死的边缘摇摇欲坠。
不论抬头还是低头,皆是地狱。
穿过小巷这条捷径,特纳华便回到东区边缘的那座双层红砖房前。他整理了一下略带褶皱的衣领,然后才缓缓敲打起家门。
哒嗒,哒嗒。
轻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门扉,让熟悉这种步伐声的特纳华忍不住露出笑容。
在缓缓推开的门缝里,金发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当那双小小碧瞳看清门前站着的人时,担忧的表情瞬间化作惊喜。
她二话不说便朝着特纳华飞扑上去,“哇!爸爸!”
特纳华一把搂住自己的女儿,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想不想我!”
莎莱娜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连连点头,“好想!妈妈还说你可能回不来庆祝我的六岁生日了!”
特纳华收起疲惫的目光,用脸颊轻轻蹭着女儿柔软的小脸,“我怎么可能不陪小莎莉过生日呢?”
桌子旁的安妮望了丈夫与女儿一眼,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显得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会在商会那边过夜的。”
说罢,安妮又站回桌旁,揉起邻居们付了钱的面包。莎莱娜与回家的特纳华亲近过后,也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张摇晃不定的椅子,帮着妈妈揉起了面团。
特纳华本想多问几句妻女的状况。可归家的目光却在不经意的一瞥间,被客厅角落的另一家人所吸引。
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大腿伤口隐约发黑的男人正与家人相拥,在残月的照耀下如同死寂。他的眼中并无悲喜,更多是对现实的妥协,无奈且淡然地直视着昏暗的未来。
特纳华曾与妻子从一无所有开始,慢慢扎根于敦敦,养育起他们唯一存活的女儿。
他从一名普通工人起步,逐渐成为商会的文员,总算是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与前途。这样的他,自然理解面前人的绝望从何而来。
在他们这个时代,贫穷的生活没有任何容错率。
一次的失职、伤病,甚至意外,都可能失去稳定的收入,都可能令一个本应美好的家庭走向崩溃。
名为现实的深渊会逐步吞噬一个人的肉体与灵魂,剥离尊严与希望,平等地摧毁所有不幸的人。
特纳华欲言又止地望向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你......”
贝克无神地望向窗外的月色,语气平淡,“我的大腿被夹进机械里,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工作了。”
“他们嫌弃我没了以前的工作速度,昨天就不让我去上班了。”
听到父亲如此直白而且坦然的话语,呆坐在他身旁的波莉不由得落下泪水。
“波莉姐姐......”眼见平常共同租住在此的波莉姐姐无声地哭泣,莎莱娜匆忙爬下椅子,冲到她的身前。
尽管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依旧温柔地安抚着面前这位粉雕玉琢的女孩,不忍心让她替自己的家庭担忧,“没事的,让姐姐把眼泪擦一下就好。我明天还要去工厂里多找一份工作呢。”
她顺便安抚着身旁四个弟妹,强颜欢笑道:“如果有早点下班的工作就好了,弟弟、妹妹,还有爸爸也需要我照顾呢。”
波莉轻轻一推,让年幼的莎莱娜远离了自己与一条腿已不再灵活的父亲,“回去你爸爸身边吧,别担心我。”
莎莱娜忍住回头的想法,安静地走回父母身边,“爸爸......”
特纳华自然理解女孩的想法。但他无能为力,也不可能为同居的租客付上价值不菲的治疗费甚至生活费。
在一声叹息过后,他带着刚好处理完面团的妻子离开,往楼上走去,“我们去阁楼吧。”
安妮擦了擦公用的桌子,把明天要带去面包店烤制的面团放在客厅角落,然后跟上了丈夫与女儿离开的脚步。
爬回并不宽敞的阁楼后,特纳华往收回的楼梯口看了眼,视线仿佛穿越木板的阻隔,直视着一楼的贝克一家,“他们......”
安妮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于心不忍地往下看了眼,“大概下周,或者下下周就要搬出去了吧。这里的房租也不便宜。”
“你那边怎么样?”她望了眼低头拨弄手指,纠结不安的莎莱娜,示意丈夫还是别在女儿面前讨论贝克一家的事情了。
他瞬间理解了妻子岔开话题的理由。特纳华也看了莎莱娜一眼,然后配合起来,“挺好的,我最近又晋升了。”
安妮开玩笑般说:“总感觉你过十年就能把这里买下来了?”
“说不定啊!”特纳华突然把莎莱娜抱到膝上,轻声询问着她:“到时候送这里给莎莉当生日礼物好不好?”
“啊?”莎莱娜脑袋微微向左一歪,似乎在理解拥有一所房子是个什么概念。
原来,生活不是只能租房子住的吗?
喵?
从阁楼的窗外传来一阵略带疑惑的轻声,毛色灰蓝的它安静地趴在窗框上,似乎也有着同样的疑问。
一家三口不约而同地扭头,一同看向窗户旁那只毛茸茸的不速之客。
“这只猫......”
回应着丈夫的疑问,安妮一手拉住了冲向窗户的莎莱娜,缓缓解释道:“是附近的流浪猫,最近莎莉经常和它玩。”
莎莱娜伸手指向慢悠悠朝自己走来的短毛猫,兴奋地报出它的名字:“它叫克洛丝!”
接着,莎莱娜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父母,“今晚,我可以抱着它睡觉吗?”
安妮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嗯,如果小莎莉喜欢的话。”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莎莱娜快步走向克洛丝,尝试把它抱入怀里,“那你过来陪我睡觉吧!”
喵......
那只被擅自取名为克洛丝的流浪猫,似乎是白了莎莱娜一眼。它迅速逃离女孩的身前,再次轻盈地跃上窗台,仿佛只是来看望她一眼,在稍作停留后便转身离开。
看到克洛丝要走,莎莱娜急忙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挥动着小手向它道别:“克洛丝,下次再见!”
可克洛丝对莎莱娜的呼唤不予理睬,头也不回地踏着房顶离开了东区。
六岁的莎莱娜放跑了仍未彻底亲近自己的流浪猫,独自入眠。
而十岁的莎莱娜抱着怀里的克洛丝,茫然地抬头看向陪伴她成长的红砖房。
“克洛丝,我们要搬家了。”
几年过去,克洛丝已从流浪猫变成了家庭中的一员,彻底融入莎莱娜的生活之中。它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对所谓的搬家活动不发表任何意见。
“莎莉,差不多该上马车了。”
在顶部塞满行李的四轮马车旁,特纳华和安妮正等待着女儿与那座承载着悲喜回忆的红砖房做告别。
莎莱娜的手心贴在家门旁的红砖上,微笑着将自己推离童年,“那,我们要暂时分开了。我有空再回来看你。”
她扶着门框,缓缓地走上马车,却还是在落座后回头望向后方那座陈旧的红砖房,“我还是缺少那种家里有钱的实感......”
“虽然已经好几年了,但我到现在都没有那座红砖房属于我们,被我们买下来的感觉。”
“还有!我们真的要住进去大宅?带一个花园的那种大宅吗?”
莎莱娜轻轻地摇了摇头,“这种生活,我想象不出来。”
特纳华微笑着安慰道:“我们以后会变得越来越有钱的。到时候,我再给你请个家庭教师,教你很多很多东西。”
莎莱娜低着头苦笑,“可是,我到现在也只会读写一些简单的字......”
“只要你愿意学,十岁绝对不晚。”
车夫手中的长鞭抽动着时间的流逝,让车轮滚滚向前,碾压在铺满碎石的道路上。车身似起舞般颠簸起来,将他们带离总是处于一片黑暗的东区。
莎莱娜抱着怀里的克洛丝,扭头向车窗之外看去。熟悉的街道逐渐被抛在身后,连同压抑又绝望的岁月被留在了东区的边缘。
车轮向前,一路沿着马踏的道路走至公园正门。莎莱娜注视着阳光陨落的破碎之地,看见那扭曲又平常的场面。
那些在夜里不断遭到驱赶而难以入眠的流浪者们正挤在一起,与打扮得体的绅士共享着礼拜后的假日。
在阳光明媚的公园里,绅士与女士并肩而行,指着精心修剪的林木发出爽朗的笑容。而在他们脚边,衣着单薄的贫民不分性别、职业、乃至亲密的程度,都因疲倦而相互依偎在草地上,于日间入眠。
这样的场面在莎莱娜的碧眸中一闪而过,不足为奇。在经过公园后,一家人跟随着车夫的建议,走了一条工厂区域附近的近路,前往新的家中。
可走到一半时,工厂换班的铃响刚好响起。看着汹涌而出的人潮,马车也只能暂时停在路口,让那些下班的工人先行离开。
而在离开的人群中,莎莱娜似乎看见了波莉姐姐的身影。
她的身形如枝条般干枯,无力支撑起空洞的灵魂。那双曾温柔而灵动的眼眸已不再明亮,仿佛失去了所有对未来的盼望。
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块只能勉强饱腹的面包。随着步伐的摇晃,面包在她的臂弯之下碰撞出清澈而坚硬的声音,咚咚作响。
波莉垂下掉落的头颅,掩着口鼻咳嗽不停。她无声地从马车旁经过,走到巷中的一所小屋前,用力推开了家门。
从敞开的家门往里看,莎莱娜只找到两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波莉脸色苍白的妈妈与唯一生存至今的弟弟。而她其余的家人,大概已经消融在这座城市的雾气之中,成为一块被抛弃的齿轮,存没于时代的基石之下。
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边,对那个形似波莉的女人大声呼喝。而四个孩子鱼贯而出,抢夺着篮子里的面包,将就着几口脏水便狼吞虎咽起来。
然后,马车再次启动。那扇家门也被一只愤怒的手关紧,拍碎了莎莱娜窥视的目光。
“这......真的是一个家吗?”
特纳华满足地凝视着女儿惊讶的神色,自信且骄傲地说:“是我们以后的家了。”
莎莱娜呆滞地抬头,无神的碧瞳望向面前大宅。她贫乏的语言无法对此准确作出形容,只能重复着简单的词汇,“好美,也好大......”
克洛丝从莎莱娜怀里挣脱,自顾自跳到草地上,随性地散着步。它穿越花园、走入大宅之内,并慢悠悠地踏上楼梯,陪着莎莱娜走进自己的房间。
莎莱娜坐在柔软的大床上,看着梦境般的景色,将信将疑地朝在地上滚动的克洛丝说:“克洛丝,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
克洛丝静静地望了她一眼,平淡地回应。
喵。
那双如同宝石的琥珀色眼眸一直注视着她,如同隐形的天使,或称作守护灵也未尝不可。
哪怕是在那场从远洋归来的暴风雨之中,那两颗名为猫眼石的替代品也在代替着它,默默地关心着、守护着前往命定未来的莎莱娜。
在那场暴风雨过后,特纳华紧握着一条猫眼石手链,走回属于他们的大宅之中。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
“莎莉,坠海了。”
克洛丝趴在正门的角落,舔了舔爪子,对此不屑一顾。
它清楚自己照顾的女孩并没有死去。她不过是像曾经的自己,从一个熟悉的地方开始流浪,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已。
猫眼的竖瞳,似乎总被认为有着一种天然的邪性。
那么,他们的双眸也许有着跨越时间的迷雾的魔力,亦不足为奇。也许,猫眼连接着秘密的信息网络,让猫类拥有相互看见彼此眼前的景色、传递各自情感的特性。
这一秘密非常神秘,无人知晓。
克洛丝似乎从未来的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窥视到莎莱娜的身影。在克洛丝的默许下,老橘伸出了爪子,在503的房门角落研磨着爪尖,并发出尖锐的叫声。
然后,它们再次看见变得孤独无助的女孩,在阳台替她找到那一颗随她穿越至未来的猫眼石。
不论是克洛丝或是老橘,他们始终注视着那个女孩,守望着属于两个时代的迷茫与不安。
在安妮的悲泣声中,克洛丝向外跑去,不知不觉便消失在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
但琥珀色的猫眼依旧注视着她所宠爱的女孩。它看见了未来那座矗立于遥远东方的城市,看见女孩与一个陌生的男孩相遇,并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生活。
而消失在这个时代的它,琥珀色的眼眸也许化作宝石,无声地悬于女孩耳畔,静待下一次见面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