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贾赦定要娶了鸳鸯,鸳鸯哪里肯依。贾赦就叫了邢夫人去央求贾母。邢夫人也是个没主意的,就叫了王熙凤商量。王熙凤知道不成,邢夫人却还不相信,一意要去。王熙凤也就顺着婆婆的意思,只把自己撇清,就是造化了。
那邢夫人果然先找了鸳鸯,没想到鸳鸯早就打定了主意,任谁说去,只有一个“不”字。
邢夫人一时倒没了主意,就再回来找王熙凤。王熙凤早就知道邢夫人会回来。也早就派了平儿等身边人出去了,只留了一个丰儿答应着,好免得大家都尴尬。
那平儿出去,就到那园子里来,不巧就遇到鸳鸯和袭人,三个正说着,鸳鸯的嫂子却来找她,要她回去。被鸳鸯臭骂了一顿,说出“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的话来。
没想到宝玉也从惜春处出来,路过这里,四人就结伴去了怡红院。
偏那贾赦、邢夫人还不死心。动用了各种不能细说的手段,就去为难了鸳鸯。一般的人,早就认命了。
偏这个鸳鸯不信邪。就把那些能说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儿地都和老太太说了。唬的老太太和在场的众人,都不知道怎么是好。
还好探春是那机灵的,就说了一番大有道理的话,于是众人这才刚缓过来。
一时也未必细说。
偏那邢夫人是个不知死活的,就又来找贾母讨要,却不知贾母早就知道了。
这邢夫人,只是大老爷贾赦续弦的夫人。虽贵为贾府大太太,却因地位尴尬,身份上就比不了贾政的妻子王夫人。
外加她禀性愚犟,只知一味奉承贾赦,家中大小事务,俱由丈夫摆布;出入银钱,一经她手,便克扣异常,婪取财货;又自己没有个孩子,那些挂名的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故甚不得人心。
作为贾家的大儿媳,
她没能得到婆婆贾母的
欢心和当家的权力。
这邢夫人的娘家也寻常得很,她弟弟一家人,还要依傍她过日子。听她弟弟叙述,两个妹妹日子也都惨淡,大妹妹没能嫁给有钱人,小妹妹索性老大守空闺。
后来那邢岫烟来了,
就知是个穷困人家的孩子。
只是那孩子,
却是个要强的好孩子。
就鲤鱼跳龙门,
身价百倍起来,
嫁入了薛家。
话说那邢夫人的一番话,换作其他人,可能就会心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邢夫人开出的条件,也不是一般丫头所能拒绝。换了那不开眼的,早就上赶着去了。
邢夫人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人,劝鸳鸯时的话,就是劝自己。那当姨娘的好处,一样一样的,鸳鸯没理由不答应。
可鸳鸯只是沉默不语,根本没有回应。邢夫人也吃不准了,便决定让鸳鸯的嫂子来说服鸳鸯,从家里给鸳鸯施加压力。
邢夫人当然能说动鸳鸯的嫂子,毕竟有那么优厚的条件,鸳鸯的家人当然也会跟着沾光。可是鸳鸯虽没有在邢夫人面前发作,却在她嫂子那说出那些话来,把个金家的嫂子气得,就差一头撞死在那里了。
等鸳鸯嫂子回了邢夫人,邢夫人这才发现,这件事没那么好办,这鸳鸯竟是个油盐不进的,那邢夫人还不死心,还以为是鸳鸯抬价,她那里知道,为何鸳鸯连主子奶奶都不做,偏要做一个丫环?这不是她这种上赶着的人所能理解的。
于是这件事,
简直震碎了邢夫人的三观!
其实,
不要说妾室了,
鸳鸯本早就和平儿袭人说了,
自己对贾赦大老爷毫无兴趣,
对升级成为主子
也没有念想,
甚至就说出那样就是贾琏、宝玉也不去的狠话来。邢夫人本来以为,鸳鸯既然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就一定想要攀爬上位,这时才发现她错了。
于是邢夫人又以为,鸳鸯是家生子,只要软硬兼施,鸳鸯也不好拒绝,但她又错了。这时她才发现,鸳鸯是个啃不动的硬骨头。
这世上,
竟有这种傻人,
宁愿一辈子呆在丫鬟堆里!
以她邢夫人的慧根,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的。
而鸳鸯的倔强还不止在于此,当贾赦派出鸳鸯的哥哥,继续施加压力,贾赦甚至说出,凭他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之类的话。吓到了鸳鸯吗?
也没有。
邢夫人的利诱,
贾赦的威逼,
亲情的绑架,
对鸳鸯都没有用。
为了抗婚,她甚至当众绞发,发誓宁可出家,也不愿被贾赦强迫,这一番操作,好歹是断了贾赦的念想,但鸳鸯也将自己,推向了绝境。
鸳鸯此举,也啪啪打了邢夫人的脸,邢夫人活了几十岁,却总是没皮没脸,连旁人都替她害臊。
本来以为只要有了钱,可以不问是非对错,只知一味讨好贾赦,为了钱,放弃些自尊,成为贾府里的尴尬人,只要兜里有钱,脸要不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脸不值钱,
钱才值钱。
却不知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女人有了钱,
就趾高气扬,不知自己为何物。
这是“痴慢”毒深种。
男人有了钱,
就吃喝嫖赌,有几个省心的。
这就是“贪心”不足了。
一个是十几岁,生而为奴的丫环;一个是身有诰命的荣府大太太,听起来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奴才,绝不受人摆布。
夫人,更让人不齿,
丑陋了成了主子,
怪不得贾母,
历来看不上这个大夫人,
这人要变得不像个人,
又有谁会喜欢呢?
话说这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要来打听信息,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方才知道。待要回去,门上已知,叫了起来。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
凤姐是谁,
儿早指一事回避了。
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
薛姨妈、王夫人等,
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
也都渐渐的退了。
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
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来了,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服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服侍我尽了孝的一般。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了。
还得是老太太,
是个真高手。
这话也能说出来!
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等和姑娘们来说个话儿,才高兴,怎么又都走了?
那邢夫人站也不是,
坐也不是,
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竟尴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丫头们就去请了众人,只有薛姨妈向丫鬟道我才来了,又做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了。
那丫头也是个机灵的,就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
薛姨妈道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说着,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贾母忙让座,又笑道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姐儿混了我们去。
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
王夫人笑道可不止四个。
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
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首里坐着。姨太太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
凤姐儿叹了一声,
向探春道,
你们识书识字的,
倒不学算命!
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倒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
凤姐儿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儿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
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说话间鸳鸯出来,说不得众人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那邢夫人就更加尴尬起来,手脚和老脸一起,不知道该放于何处。只觉是多出来的一般。
要知邢夫人到底如何,
且听妙玉师父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