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可预知的生活
作者:宣南   一叶扁舟寄余生最新章节     
    第二日醒来,阳光依旧明媚,十年刚推开门,就看见灰尘在空气中打着转。
    谢保德已经杀好了鸡,还煮了一块刀头肉。汪婶拿来了几个粽子,说前段时间李春艳还和她说想吃,她就包了几个,都塞满了李春艳爱吃的板栗和腊肉。
    最后,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和汪婶汪叔一行五人去看了李春艳最后一面。
    殡仪馆里的丧仪循规蹈矩,每一个步骤都紧凑又按部就班,火化室外安排了等候的座椅,这个时候也是座无虚席。
    十年见一个小女孩抱着一个年轻男人的遗照,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比她当年第一次来这的时候还要小。
    小女孩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怯怯地看着她,她眼里有泪,但更多的是迷茫。
    也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哪懂什么是死亡。
    一个头发花白眼睛红肿的妇人拽了拽小女孩的衣袖,拉着她走去了取骨灰盒的窗口,十年也就收回了视线,扭头看着焚烧亡者衣物的炉子升起的缕缕黑烟。
    其实她已经不太记得清12岁那年在殡仪馆发生的事了,那时候的她整个人都是迟钝的,她被领着看了父母的遗体,怀里又被塞了她母亲的遗照,最后被拉着在火化室门口给他们俩磕了头。
    她记得那天下着细雨,她穿了件黑色的外套,她还记得那天爸爸那边的亲戚和妈妈这边的亲戚大吵了一架,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好像在互相指责,好像在说办丧事的钱怎么分担,好像还在说父母那笔丧葬金该怎么办。
    乱糟糟的,而她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争吵。
    那时候大家都在争吵,谢保德、李春艳都在,只有谨华坐在十年身边,在吃着棒棒糖,口水不停地流,还奶呼呼地说:“姐姐,等会你再给我买一根棒棒糖,我要吃草莓味道的。”
    十年用纸巾给她擦了擦口水,哑着嗓子说:“好。”
    一声凄厉的哭泣,划破了这沉闷的空气,十年也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和大家一样循着哭声望去,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一张年轻男子的遗像,在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搀扶下,哭得撕心裂肺,瘫坐到了地上。
    十年忍不住想,人类情感最旺盛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放到一生来看,或许也如昙花一现。
    谨华捧着李春艳的骨灰盒,十年捧着她的遗照,汪婶来帮打伞。十年还是请了守在一旁的仙鹤灵车送李春艳的骨灰到了停车场,虽然短短一段路就得999元,但这场葬礼如果连些吹拉弹奏都没有,也过于冷清了些。
    十年扫码付了款,这才看见小舟给她发了许多条微信,对她说早安,问她忙完了吗,提醒她记得吃饭。
    十年想,还好她没有错过那昙花一现的刹那惊鸿。
    从殡仪馆出到市区,他们找了一家饭馆简单地吃了顿午餐,汪叔和汪婶要到附近去买些东西,十年他们仨就在油茶馆里等着。
    十年结完账,给一直以来和她联系的方警察发了条信息,约了大致的时间,这才收好手机,看着谢保德和谨华说:“舅,等会你跟汪叔的车回家,谨华你也直接回学校吧,那边的事我一个人去解决就行。”
    谨华皱着眉,抢在谢保德前先反驳道:“姐,我爸回家,那你总得让我跟着去吧?”
    谢保德说:“你不能一个人去。”
    十年摇摇头,说:“又不是去吵架的,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谨华说:“万一真得吵架呢,多个人多张嘴。而且你,你讲道理可以,吵架你是拉不下脸的。”
    十年笑笑说:“没事,我去见的是社区的工作人员还有警察,犯不着吵架。”
    谨华无奈地跺跺脚,说:“姐,你就带我去吧。”
    “谨华,让你去吵架、撒泼,这不是往我心头捅刀子吗?”说罢扭头看着谢保德,“舅,你也回去好好休息,这段时间你都累得不行了,明天又得坐车送骨灰。”
    谨华心中虽仍有不悦,但显然也不想再让十年为难,看着谢保德那疲惫的面容,她也只得劝道:“爸,我们就听我姐的吧。”
    谢保德没办法,从包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十年,说:“这里还有些钱,你拿着去花。”
    “不用了舅,你明天送骨灰回去,也得花钱。你看,你打电话那边都没接,那边未必就同意你把她的骨灰葬回去,到时候免不了花钱买地,还是你留着吧。”
    “你拿着吧。”
    “没事的舅,叶有田不是退休教师嘛,我去找找他存折,多少总有点存款吧。而且还能去领丧葬费补助什么的,应该花不了多少钱。他们不是拆迁了,还有房嘛,把房卖了也够了。”
    “那叶安能同意?”
    十年低下头,不敢看谢保德的眼睛。
    谢保德叹了口气,说:“我是没什么文化,但是法制节目看多了,我也知道,你想一个人处理叶有田的遗产根本就不现实。而且叶安,那是杀人坐牢,出来以后到底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万一就此缠上你,还不懂惹出什么麻烦。”
    谨华在一旁听见也急了,忙说:“姐,你可不能去找叶安。”
    十年叹了口气,冲他们笑了笑,说:“我知道的,我不会去见叶安的。所以我不想你们俩过去,都牵扯进来就更乱了。”
    谢保德把卡塞到十年手里,说:“你还是拿着,我等会问你汪叔借点就行。”
    十年看着谢保德递到手里的卡,咬了咬嘴唇,说:“舅,我谈恋爱了,刚谈没多久,但他对我很好。”
    谢保德欣慰地笑了笑,说:“那就好,对你好就行。”
    十年怯怯地说:“他给我一张卡。”
    谢保德一听有些急了,忙打断十年的话,说:“十年,咱们家虽然穷,但可不能让别人觉得你是贪图钱财的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所以也不要为了这个家,让别人看轻了。我这钱是不够,如果花了他的钱,你记个数,等罗汉果一卖得了钱,咱们就给人家还上。”
    十年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的,我会还的。那这张卡你拿着吧。”
    卡又回到了谢保德手里。
    谢保德看着手里的卡,问:“十年,他是哪的人?”
    谨华在一旁默不作声,但是耳朵竖得像天线。
    “姑城人,不过也在平城。”
    谢保德说:“那就好,那就好,都在平城就好。”
    见谢保德不再问什么,谨华忙接着问:“姐,姐夫是做什么的?”
    十年下意识就纠正道:“谨华,还不是姐夫呢。”
    谨华笑了笑,说:“那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演员。”
    谨华忙拿出手机,打开十年之前发给她的合照,问道:“是谁?”
    那张大合照里,十年一眼就看见了小舟,她放大照片,指给谨华和谢保德看。
    “是他,于小舟。”
    谨华激动得放大又放大,但像素就那么高,放大只会变得无比朦胧。
    谢保德却没谨华那么激动,皱着眉说:“就是电视里演戏的那些?”
    十年点点头,谨华在一旁说:“真帅。姐,我觉得他是这群人里最帅的。”
    谢保德眉皱得更深了,说:“以前看报纸,都说这些拍戏的生活很混乱。”
    十年没想到谢保德会这样想,愣了会才说:“舅,他不是那种人。”
    谨华也在一旁帮腔道:“爸,你想太多啦,你还不信姐的眼光吗?我看这于小舟长得一脸正气,一看就不是那种人。”
    谢保德点点头,小声地说:“还得多观察观察,你妈当年就……”
    别说谢春莲了,谢家一门上下当年都对叶涛很是满意。家里有个拿退休工资的老人,自己是县城医院年轻有为的医生,人长得又高大板正。
    当年谢保德对姐姐找了叶涛这样一位好老公,那也是由衷地开心。只是谁料到,他居然是那样一个人……
    辜负谢春莲的情意不说,还害了她一条性命!
    谢保德话虽没说完,但十年知道他的意思,看着他,点点头,说:“你放心吧舅,我肯定擦亮双眼。”
    谨华还在看着那张合照里的于小舟,头也没抬地对谢保德说:“爸,你就别瞎操心了,这于小舟要是真敢对不起我姐,那我铁定第一个不饶他。我去找狗仔爆料,让他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十年笑了笑,说:“好啦,你们都别再假设了。我相信于小舟,他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
    谢保德和谨华不约而同地看向十年,她的表情庄严得如同在国旗下宣誓,她说得那么笃定,以至于谢保德和谨华虽然没见过于小舟,也没有和他相处过,但却对他生出了一种信任。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谢保德的手机响了,汪叔说快到楼下了,他们就下了楼。本来说要送谨华去学校的,她说绕来绕去绕个大圈子,她自己倒一次公交回去就行。
    十年看了看时间,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学校给我发信息。”
    谨华笑着说:“姐,你就放心吧。你等会要是碰到什么麻烦,你就给我来电话,我把我们班同学都叫上。”
    十年被她逗笑,说:“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吧。”
    “爸,那你明天送那谁回去的路上,也注意安全。”
    谢保德欣慰地点点头,说:“嗯,你在学校好好学习。”
    谨华嘻嘻一笑,不再答话。
    谢保德脸色又沉了下来,说:“这孩子,一说学习就不说话了。”
    十年扶谢保德上了车,安慰他道:“舅,放宽心,谨华长大了,自己知道该怎么学习的。”
    汪婶也笑道:“保德哥,有十年在呢,你就别瞎操心了。”
    汪叔把十年送到了医院门口,汪婶不明就里地问:“十年,你来这做什么?”
    十年笑了笑说:“有同学住院了,去看看。”
    汪婶点点头,说:“那是得去看看。”
    谢保德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看了眼十年,又见汪叔汪婶都在,他还是没敢开口再说什么。
    “舅,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
    十年说完就下了车,谢保德只能轻轻地“欸”了一声。
    当年十年就住在这医院的家属区,如今随着临县改成临城区,临县人民医院也变成了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门诊大楼建得恢宏气派,医院的大门岗亭也早换了模样。
    十年来不及感慨,就看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和一女警闲聊,她就走了过去。
    “你好,请问是方警官吗?”
    男警察点点头,眼前一亮,说:“你就是叶十年叶博士?”
    十年点点头,说:“你好方警官,我是叶十年。”
    方警官说:“叶博士,这是我同事,姓霍。”
    “你好,叶博士。”
    “你好,霍警官。那我们先去病房吧。”
    等她在警察的带领下进了病房,才发现社区的王书记和李姓工作人员,还有教育局的相关负责人,居然也都在。
    教育局那人她见过,姓秦,当年她考上平大的时候,他来家里给她送过慰问金。
    他显然也记得十年,一见到她就满脸堆着笑说:“叶十年同学,好久不见啊。”
    十年笑了笑,说:“秦老师好。”
    秦主任笑得眼角地皱纹更深了,说:“真是好学生,还记得我。听闻你爷爷去世的消息,还有你们家的情况,局里也是很重视,这不就派了我来探望你奶奶,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十年看了眼警察,又看了眼社区的工作人员,然后看向躺在病床上发呆的张小青。
    虽然她记忆中的张小青已经不算年轻,但如今却更老了,头发花白又稀疏,脸上全是老人斑,肉都挂不住地往下垂着,脖子上的肉更是层层叠叠。
    十年还没走近,已经闻到了一股味道。
    老人的味道。
    十年收回目光,看着秦主任说:“这得问警察还有社区的同志了,我也只是来配合工作的。”
    秦主任尴尬地笑了笑,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说起来话一板一眼的,果然在大城市生活久了,少了点人情味。
    十年话音刚落,张小青就转过头来,盯着十年瞧了半天,然后就开始颤颤巍巍地想要撑起上半身,社区的工作人员还以为她认出了十年,要和多年未见的孙女亲热一番,就把床给她摇了起来。
    谁料她指着十年骂道:“你个丧门星!你个丧门星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滚!滚出我们家!是你,是你不和叶涛离婚,害死了他!都是你!谢春莲!你个丧门星。”
    病房里众人面面相觑,连同病房另两床的人也忍不住站起身来看热闹,十年反而笑出声来,她这一生没骂过人,如今也骂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看着方警官说:“我觉得政府得给我颁一个孝心奖,我都被指着鼻子骂了,接下来可能还得负担她的生活,我都佩服我自己。”
    张小青那头还在不依不饶,甚至想冲上前来打十年,幸好她半身瘫痪,但她却挣扎着拿起床边的水杯砸向十年,众人反应不及,还是霍警官反应灵敏站到了十年跟前,替她挡住了那杯水。
    十年担忧地看着霍警官,问道:“您没事吧?”
    霍警官笑了笑说:“没事,就一点凉水,没事的。”
    十年说:“谢谢你。”
    “不客气,职责所在。”
    十年想,好一个职责所在,人这一生得被多少条条框框给框住呀。
    张小青近不了十年的身,但还在破口大骂,骂得难听至极,霍警官就把十年带到了病房外。
    “社区的人说她脑子糊涂了,她说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十年笑笑,她觉得她今天看到这滑稽的一幕,反而变得更爱笑了。
    十年看着走到尽头的窗户,说:“没关系,她以前清醒的时候,骂得也不少。”
    病房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几个人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秦主任擦了头上的汗,感慨道:“一个老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社区王书记也气喘吁吁地说:“老人家脑子糊涂,但身子骨还算硬朗。”
    工作人员小李说:“怎么瘫痪了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王书记说:“之前老伴没死的时候,把她照顾得可好了。”
    说完众人又看向十年,还是王书记先开了口,说:“叶博士,你没事吧?”
    十年说:“王书记,您还是叫我叶十年就好。”
    王书记尴尬地笑笑说:“那我们先回去社区办公室,讨论一下接下来怎么处理?”
    十年点点头,说:“嗯,好。你们放心,这次我回来就是来解决问题的。”
    还在车上,十年就接到了苏家伟的电话,他的声音有些焦急:“听说刚刚在病房,她朝你扔水杯了?”
    “我没事,不过害得霍警官替我挨了一着。”
    “我刚忙完手头的事,现在从市里过去。”
    “没事的家伟,我自己可以解决的。而且现在去社区了,张小青也没法向我扔东西了。”
    “我应该半个小时能到,等会当面再说。”
    十年顿了顿,说:“谢谢你,家伟。”
    “老同学,客气什么。”
    十年坐了警察的车去的社区,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她想着张小青砸向她的那杯水,想起她扇完叶安那一巴掌之后,他恶狠狠地看着她说:“你等着瞧。”
    十年揉了揉太阳穴,蓦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把坐在她边上的正在看手机的霍警官吓了一跳。
    “方警官,你们联系过叶有田的弟弟,叶有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