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士兵拦住去路的时候,尤桑脑海中窜过许多念头。
这几个月,她亲眼目睹的流血和死亡不在少数,很清楚这时候最明智的做法是后退,离得越远越好。
但是游行的人太多,不乏个性冲动情绪激动的,朱晖等人的态度又太嚣张,被他们恶劣的言辞一刺激,有些人一时热血上头就想冲上去拼命。
朱辉这些人不是善茬,立刻掏出枪来威吓,见几个男学生还有往前的意图,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开枪了。
砰!——砰!——
两声枪响在人群里炸开,两名男生立刻倒在了地上,原本生龙活虎的人,眨眼的功夫就奄奄一息,鲜血淌了一地,触目惊心。
一瞬寂静后,上千人的游行队伍当即炸开了锅,有着急想躲避的,有害怕想逃出去的,有被激怒想上前同归于尽的……群众转瞬间陷入愤慨和恐慌,你推我搡,变得嘈杂而混乱。
仅仅几秒内,事态发展急转直下。
尤桑一把夺过身边男生手中的喇叭,将声音提到最大:
“所有人不要慌张!冷静一点!乱跑只会更危险!”
“我们反对暴力镇压合理诉求,但不提倡诉诸于暴力!大家切勿冲动!”
她身边另外一男一女的学生则连忙过去查看伤者的情况,回头和尤桑对视一眼后,马不停蹄带人将伤者送去了医院。
或许是尤桑铿锵有力、坚毅镇静的声音唤回了部分人的理智,在他们的安抚下,其他人也渐渐平复下来,暂时待在原地。
这一刻,几乎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尤桑身上,沉甸甸的如有实质。
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咚咚作响。
身前是全副武装来者不善的士兵,身后是手无寸铁无辜悲愤的普通人。
她站在中间,像一张人形的盾牌,像一条生死分界线。
尤桑笃定,蔺修竹接到消息很快就会赶过来,而她必须在这之前,拖延时间,稳住局面。
不动声色地缓缓吸气后,她昂首挺胸又向前迈了两步,将语气里仅剩的一丝颤抖也埋得一干二净,方才竭力嘶吼过的嗓音带着沙哑:“敢问这位长官,为何要阻拦我们的游行?”
朱辉摸着手上的枪,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轻佻,停在她脸上时,又掺了丝淫邪,不答反问:“今天这档子事,你领的头?”
尤桑忍住那种被粘腻毒蛇爬过全身的恶心感,面不改色地回:“是。”
朱辉怪笑,目光更显得浑浊,啧啧两声:“好好一个姑娘家,不在家里乖乖待着,跑出来搞这些歪风邪气。”
“你们这样干,是在挑衅军官,扰乱治安,我把你们全抓起来都不冤!”
尤桑并不畏惧他的恫吓,如果他真想抓他们,就不会在这儿跟她废话。
“所以长官是奉命来抓我们的吗?请问是奉了谁的命令?”
朱辉闻言眯起眼,表情变得危险,显然这个问题让他感到不爽。
但片刻后他就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们都是凌将军手下的人,你说我们奉了谁的命?”
此话一出,身后群众顿时又开始躁动。
尤桑却在此时明白了朱辉这群人的身份。
她知道凌家军这段时间一直在整顿,眼前这些恐怕是要被清理掉的毒瘤,因为不甘心所以打算最后放手一搏,才会出来作乱。
他们的真正目标……是凌郁离。
尤桑垂在身侧的拳头悄悄握紧了,面上仍不动如山。
“是吗?可是凌少将日前才发布了公告,支持民众为革命自由而抗争,怎会出尔反尔?”
朱辉嗤笑,“我怎么知道?你直接去问他啊。”
尤桑继续和他周旋:“那请长官不要挡路,前头不远就是凌公馆,我们这就去求见凌少将,向他问个究竟。”
朱辉一点要移开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看她的目光越发诡谲令人不适。
“你这小娘们倒挺有种。”接着意味不明道,“可惜了。”
这时,侧方出现了一辆军用敞篷吉普车,驾驶座上,一脸严肃的李翼按着响亮的鸣笛,一路疾驰闯进了人群包围圈,直接挡在了群众和叛军之间,后头还缀着一车队训练有素的士兵。
副驾上,蔺修竹第一时间去看尤桑,见她完好无损,不像有受伤的样子,紧绷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松了松。
后座上,凌尧琛瞧见尤桑孤身一人站在前头跟叛军首领对峙,神情极其复杂。
这段时间,左杉频频登报,带领学生运动,纵使扬名淮城,为人处世依旧不卑不亢,还说服了左永瑞捐出一大笔钱,用于救济北方因战乱而流离失所,逃到淮城的难民……
一桩桩一件件,都根本不像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左杉。
可每回看到她,他眼中的形象还是会再一次被刷新。
凌尧琛没有发觉,他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正变得越来越长……
人群中有眼尖的人,根据曾看到过的报纸照片认出了副驾上的人,不知是哪个角落发出一声呐喊:“凌将军!刚刚这些兵打伤了两个学生,还说是你授意让他们来的,是真的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此起彼伏的质问声顿时爆发。
“对啊!你是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你发在报纸上的公告是骗人的吗?”
“你是不是要走凌锟的老路?!”
“我就说这些军阀出身的都不可信!”
“打倒封建军阀和反革命逆贼!”
“打倒军阀和逆贼!!!”
“打倒……”
众人的口号逐渐整齐划一,高高挥舞的拳头充斥着失望和悲愤之气。
这时候,尤桑不能再拦,只会适得其反。
她望向蔺修竹。
同一时间,蔺修竹缓缓从车上站了起来。
车座底盘高,他的姿态又十分挺拔,使此时高出众人一大截的他,仿佛站在演讲台上。
可他的目光是如此平和、中正,沉淀着不怒自威和临危不乱的气势,又含着隐隐的恻悯,令人觉得这并非俯视,而是处在平等位置上的交流。
“我知道,诸位心中存有疑虑,也能理解大家此时的悲伤和愤怒。”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但请你们相信,我之前选择归顺革命军,是呼应广大群众意志做出的选择,如今仍是。”
“很抱歉因为我的疏忽,让诸位受到伤害和惊吓,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下次。”
话音落地时,车队里的士兵已经动作迅速地将朱辉等人围了起来。
李翼端着枪对准他,低喝道:“放下枪束手就擒,饶你们不死!”
朱辉却痞里痞气地转了转枪,眼中闪过恶狠,“开枪吧,如果你们不怕那些人跟着陪葬的话!”
李翼皱眉,目光瞥向上司寻求指示。
而朱辉也在这时盯着沉下脸的蔺修竹,讥讽道:“凌将军这么大义凛然,想必为了这些贱民以命换命,也乐意得很吧?”
他猛地将枪朝天举起,李翼等人立即警戒起来,可枪声却不是从朱辉手中发出的。
说时迟那时快,两面高楼里,不知从哪个隐秘角落袭来的呼啸破空声,像死神的镰刀从高空狠狠劈下!
眼前耳畔的一切仿佛都被放大放慢,那种被死亡气息笼罩的阴冷令尤桑瞳孔骤缩,浑身血液逆流,近乎恐怖的直觉和生死一线被激发出的求生意志让她堪堪后仰退开一步——
就在那零点零一秒的差距间,子弹无情擦过她的左臂,长长一道伤口顷刻血流如注!
一阵失血的凉意后,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额头冷汗簌簌而落,她不知道是应激僵直的身体还是疯狂心悸中勉强抓住的一丝理智让她双脚依旧牢牢抓在地上,没有狼狈跌倒。
身后人群也再次焦躁不安起来,她努力掀开汗湿的眼睫,头一次看到蔺修竹那般方寸大乱的模样。
尤桑咬牙用右手扶住左臂,轻轻对他摇了下头,示意自己没事。
不远处传来朱辉遗憾的声音:“看来我这兄弟的准头,还得再练练呐。”
“凌将军,这个筹码怎么样?这小娘们运气不错,不过她后面那些人……”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震天响!
是车门被重重砸上的声音。
饶是朱辉这样手上没少沾人命的家伙,看过去时,也不免心惊了一下。
一身悍利军装的男人伫立车旁,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令人脚底发寒毛骨悚然。
那原本温良沉静的眸子,此刻幽黑如夜里铺天盖地的雷霆风暴,蕴含着摧毁一切的可怖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