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住院医生查房的时候,黄杨问自己还有多久能出院。
“至少3天,三天之后拍ct,再复查个血,没有问题就能出院。”
黄杨又问能不能回去考试。
答案是不行,他必须卧床休息。
陈敏再来时,黄杨精神不高。他乖巧接了鱼汤,小口小口的喝着,看着不太好养。
江羿绵则是坐在旁边吃陈敏给他带的红烧肉,大口吞下,很快吃完了,看起来很好养。
很好养的江羿绵把饭吃完,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看起来不太好养的黄杨靠在床头,翻看江羿绵怕他无聊给他带的书——由吴青籁贡献的《仲夏夜之梦》。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白灯照耀下嫩白的小脸,手指修长,安安静静,坐姿规整,比家里那个一放假就瘫在沙发上打游戏鬼哭狼嚎的逆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好养,但是想养。
陈敏眯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梁医生上班时,黄杨的陪护人依旧是陈敏。
“今天可以下床走动了,慢慢走。如果想咳嗽的话,就捂着伤口咳。今天还是要输液,暂时不要吃太多的蛋白质,肉蛋这些。食物只能吃流食,医院食堂有很适合病人吃的稀粥,味道还可以。”
陈敏赶紧记下来。
“今天还是老师在这儿陪护一天吗?”
陈敏摇头,“一会儿我妻子会过来,医生你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先告诉我,我转告她。”
“其他没什么,住院医生会来查房的。”
梁医生走后,陈敏就赶紧去收拾睡觉用的小折叠床。被子和小床都放到病房的柜子里,天气冷,陈敏昨天又带了一床毛毯过来,现在有点装不下,只能用力往里面塞。
医院的空调开的不高,陈敏一个男人都难受,更何况他妻子……
黄杨手里抓着鹅黄色的毛毯——也是昨天晚上陈敏带过来的。他小声开了口,“老师,要不您让师母不用过来了。我现在能下床了,可以照顾自己。”
陈敏一个用力终于关上了柜门,又啪塔一声拧上钥匙,这才坐到病床边上。
他歇了一口气,说:“哪能让你小孩子一个人在医院。你师母放假了,在家也是闲着,有人照顾你,我放心。”
黄杨继续争取,“老师,我真的自己可以。”
陈敏继续拒绝,“你觉得的不重要,医生说的才重要。”
黄杨抿着唇,手里的一小团毛毯被紧紧攥住,“可是太冷了。”
“医院哪有外面冷。”陈敏摸摸少年人的头发,“没事,你安心住着。”
但是医院肯定比不上家里暖和。
黄杨没说话,只是把毛毯攥得更紧了。
中午又是江羿绵先过来,他进来时先看见了杨女士,有点疑惑。
黄杨介绍这是陈老师的妻子,杨老师。
江羿绵站直了,“杨老师好。”
杨老师笑眯眯地,“你好呀。你是黄杨的同学吧?正好,你陪他坐会儿,我去医生那里问一下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
江羿绵忙说好。
杨老师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对黄杨说,“你们陈老师说今天可以下床了,要是觉得闷你们就去走廊转转,不过要慢慢走。”
黄杨乖巧点头。
江羿绵目送娇小的女老师出门,回过头又看见现在同样不算强壮的黄杨。
他皱眉,“黄杨……”
没说完呢,黄杨打断了他。
“我想上厕所。”
理直气壮,声音也很平静,如果不是耳朵悄悄红了的话,江羿绵还真以为这个掀衣服打b超都要闭眼的人现在没有害羞。
江羿绵伸手把人扶下床,“慢点啊,不着急,别扯到伤口了。”
黄杨说:“我着急。”
江羿绵:……
江羿绵一时语塞。
现在不止耳朵红了,黄杨脸也很红。
江羿绵默默把人扶到病房走廊外面的洗手间。
站在小便池前,江羿绵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那个,咳,要我……帮你吗?”
“不用,”黄杨低头抓着病号服的裤头,没看他,“你出去等。”
江羿绵逃跑似地冲出了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黄杨扶着墙从里面出来。
江羿绵伸手要扶,对方避过他的手,扶着墙走到洗手池洗手。江羿绵赶紧从墙上的圆纸筒扯了两张纸递过去。
黄杨接过纸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正想瞄准了扔旁边的垃圾桶,身后却伸出一只手,摊着掌心,很明显要接他手上的纸团。
黄杨轻轻皱眉,没给。
他在想,江羿绵是不是考试考傻了。
疑似考试考傻了的江羿绵动动手掌,“放我手上,别想自己扔,你有伤口不能用力。”
“哦。”
江羿绵没傻,是我傻了。
黄杨乖乖放下手里的湿纸团。
回去的路上就是慢慢走了。
江羿绵扶着病人的一条胳膊,问他:“你是不是早就想上厕所?憋多久了?”
一想起来黄杨就害羞,他含糊地“嗯”一声。
“因为不想让杨老师扶你去厕所?”江羿绵又问。
黄杨低头看脚上的蓝色毛拖,还是一个嗯。
江羿绵偏头看他,正对上再次变粉的耳朵。
耳朵怎么这么容易红?
“打b超那次是不是也耳朵红了,当时太乱了,我都没注意到。”
黄杨听到他说耳朵,伸手就去捂耳朵。
江羿绵笑弯了眼睛,“捂着就不红了?”
“没红。”黄杨放下手,强装镇定地往前走。
江羿绵赶紧追上去扶他。
他们到病房时杨老师还没回来,就又出去走了一圈。
走到走廊尽头时,江羿绵突然停下脚步。
黄杨疑惑地回头看他。
“黄杨,”江羿绵向前一步,“我给你找个护工吧。”
“我……”黄杨迟疑。
江羿绵接着劝,“我看得出来,你不想一直麻烦陈老师,对不对?我们找个护工帮你,哪怕只是下楼打个饭,陈老师他们也放心。”
黄杨抿嘴,“其实我自己可以。我能下床走动了,可以自己去打饭,也可以自己上厕所。”
江羿绵摇头,“你刚可以下床走动,杨老师说只能慢慢走,还是需要一个护工。”
黄杨也摇头,“只是现在,明天就好多了。”
“刚刚你从厕所出来,才几步路,脸都白了。”江羿绵并不这样认为,“这几天刀口还在愈合,你不能有大的动作。”
黄杨还是说不用。
“我昨天问了隔壁床的阿姨,请护工帮忙打饭翻身上厕所,每天50块,或者看看学校兼职的同学,哪个考完试的,会更加便宜。我借钱给你,我们找个护工,好不好?”
黄杨低着头,不说话了。
江羿绵轻叹一口气,“其实你的事,我之前就知道了。我不小心看见了你的贫困申请表。”
黄杨立刻抬头看他。
江羿绵看着对方因为震惊微微撑大的眼眶,轻声道歉:“对不起。”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黄杨眨眨眼,偏头看向窗外,“这不是什么罪过。”
“再说了,”他又回头看江羿绵,声音轻柔,“你并没有说出去,你不是一直在帮我保守秘密吗?”
江羿绵恍惚间看见黄杨眼睛里有莹亮的细小反光,再细看却没有了。
他突然也很难过,“你……”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很照顾我。”黄杨对他轻笑,看起来没有一点难过。
“不是这样的,”江羿绵抓住黄杨的胳膊,着急地解释,“就算没有看到,我也会照顾你。我们是舍友,是同学,是朋友。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和……那个,没有关系。”
“你说的对。”黄杨看着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另外三个舍友,声音平淡,“我们是同学。”
307的同学们来看他,嘘寒问暖,热热闹闹,黄杨也和昨天一样笑脸相对。
可是江羿绵总觉得哪里是不一样。
所以江羿绵下午考完试自己又来了。
他来的时候,黄杨趁着杨老师去食堂打饭,下楼补了住院费。
江羿绵扶着黄杨进电梯,同时注意到了他口袋里的缴费单。
黄杨知道他看见了。
“籁籁交的钱,我出院后算一下就还给他。”
江羿绵撇着嘴,不搭话。
黄杨就没再说。
把黄杨放到病床上,又把病床升高,江羿绵才坐下来。
他看着黄杨:“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
黄杨盯着他不说话。
江羿绵忐忑极了,“还有两天考完,医生说你要再住几天院?考完试,我来医院照顾你,可以吗?”
黄杨继续盯着他。
被他这样看着,江羿绵不敢说了。他低着头,缩在小凳子上,嘴巴瘪着,失落和不安从直愣愣的黑棕色头发里飘出来,发顶不再是咋咋呼呼,像只委屈的大狗。
黄杨终于开口。
“你在可怜我吗,江羿绵?”
“不是,”大狗语无伦次地替自己申辩,“没有可怜你,只是……想对你好。杨哥也一直对我很好,不是吗?”
黄杨看着他,好像是不信。
江羿绵反问:“难道开学你是因为看我腿瘸了才可怜我照顾我的吗?”
“不是。”只是不想有所亏欠。
“那就对了。”江羿绵有理了,语气也快了,“我们是兄弟,是好朋友,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黄杨点头。
江羿绵试探地看向黄杨,“那考完试……”
“但是我还是不想找护工,我要自己来。”黄杨说。
劝半天没啥用。
江羿绵又变成了可怜巴巴的狗勾一样。
但是我不会放弃。
江羿绵挪挪板凳,坐到最靠床,膝盖分开差点点到地面。
“杨哥,你能不能……”他动作小心翼翼,声音也很小,像悄悄话,“别让自己那么苦。”
别太苦了,黄杨。
黄杨第一次听到有人和他说这句话。
以前去孤儿院的叔叔阿姨们会说什么呢?
他们说:“苦命的孩子,你一定没吃过糖吧?阿姨手里有糖,快过来。”
他们说:“这孩子看起来没什么缺陷,怎么就被弃养了呢?”
他们说:“万一有看不见的缺陷呢?看他也不说话,就直勾勾盯着人看,怪瘆得慌,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生日吧?”
他们还说:“看到没有,不听话,就会被爸爸妈妈丢到这种地方,吃不饱穿不暖,以后就是吃苦的命。”
他们还说:“不要靠近他们,脏兮兮的,会把霉运传给你的。”
……
太多了,黄杨不想再回忆了。
他从思绪里抽身,看向一整个脑袋趴过来的江羿绵。
“我没觉得苦。”他平静的说。“我只是觉得有些累。”
“我本来攒了一笔钱,打算买个相机。今天去交住院费,我让护士姐姐给我打了账单,报了保险之后,是9653块8。”
“你知道我想的买那个相机官网售价是多少吗?”黄杨看向江羿绵,其实他并不需要江羿绵回答他的问题,“不多不少,就是9653.8。”
“我在网上看的时候,还想着二手的比官网便宜很多,很划算。结果呢?转眼我就把能买一个新相机的钱花掉了。”
“我真不知道该庆幸,我还没把这钱花出去,还是该埋怨,这病在我最接近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把拽我下来。还搭上了我三个月的生活费。”
江羿绵愣愣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笔钱里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说故事的黄杨没哭,听故事的江羿绵却眼睛红了。
他红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胡言乱语。
“相机,相机不会跑的。我们黄杨这么厉害,已经挣到了一个相机的钱,下一个还会远吗?不怕不怕。”
“我们黄杨自己养自己,自己供自己读书,已经很厉害。”
“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个相机,再贵的都买得起。一柜子全是相机,用都用不完。”
说着说着他声音哽咽,嘴巴也瘪着,“我要哭了,杨哥。”
还带预告的?
黄杨摸摸面前这颗扎手的脑袋,“这么容易哭?”
已经有一颗眼泪滚出江羿绵的眼眶,“我难受。”
黄杨笑他,“籁籁年纪小才哭,你怎么也哭。”
“不管,”江羿绵右眼的泪也装不住了,“我年纪比你小,我也可以哭。”
黄杨直觉他要嚎,“不许嚎。”
江羿绵刚张开嘴,还没嚎呢,愣给憋回去了。
他哭红了脸,手抓着床的边缘。又把脑袋放在被子上,左边滚右边滚,拿白色的被套擦眼泪。
黄杨看他做这些怪动作,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我大概懂一点你为什么喜欢拍照了。”
江羿绵没听清,仰起一张红脸看他,“什么?”
黄杨的目光落在被子上两条深色的水痕,“没什么,继续哭吧。”
江羿绵就继续哭了。
头一次见这样的。
黄杨轻轻拍一下乱动的脑袋,“要不要杨哥借你个肩膀靠靠?”
“杨哥。”江羿绵叫他,声音闷在被子里不真切。
“嗯。”黄杨听见了。
江羿绵说:“以后你是哥。”
“哦,为什么呢?”黄杨挺好奇,这家伙以前可不服气了。
江羿绵终于抬头了,哭过的眼睛亮晶晶的,直直地看向黄杨,“你比我厉害。你挣了一万块,我一块钱都没挣。”
黄杨勾唇,“江哥,这就认输了?还有以后呢。”
“以后也比我厉害。”江羿绵摇头,“我向杨哥认输。”
“行,以后杨哥罩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