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仇寇睡于枕畔,又何以安枕
作者:婀蛾尔厄   袖中美人私逃记最新章节     
    天渐渐自暖转寒,京城的冬日冷而干燥,迎面吹来的风轻易就能刮破人脸,树梢枝头,屋檐墙瓦一夜间便挂上霜雪。
    尤晚秋一向怕冷,到了冬日,只整日猫在暖室里,但到了冬至那日,却要早早起身,袭一身绣翟纹帔服,裙下坠着孔雀纹金帔坠,簪凤正装于皇太后宫门前进名参贺(1)。
    这是圣祖便立下的规矩,每至冬至、元旦等节庆之日,以及帝后、太后生辰、亲蚕礼日等特殊日子,文武百官与外命妇们皆要入宫觐见。
    因着圣上圣体违和,中宫空置,一应事务皆由太子代为完成。
    去岁尤晚秋因着身怀有孕,只来过一两次,其余时候,皆是上报身有不适,将这些事务躲了过去,冬至这遭却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
    她身上穿戴倒是不轻,一身行头加起来都快有二十斤重,被彩凤扶着上了轿辇。
    轿辇前行一段,尤晚秋撩开帘子,冬至这日达官贵人们忙碌应酬,黎民百姓却是一切照旧,路边的摊贩架着锅,锅上冒着熏熏热气,像仙人吹出的云雾
    ——是在煮饺子。
    饺子摊正支起来,时辰还早,没什么人,后头有一座茶楼,招牌上写着会兴茶楼,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伙计懒洋洋的推开门板,将旗子支起来,肩膀上搭着旧白布,时不时甩两下,应是在拍灰。
    好熟悉的景。
    尤晚秋想,她这辈子刚重生回来,见着的似乎就是这般模样,周而复始,年过一年,仔细算来,她竟又活了三年。
    如今也有二十二岁,上辈子,似乎也死在这个岁数,若按着迷信之说,这倒是她命里的一道坎了。
    命运实在奇怪,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上辈子她还算安分,但终究不过是广阳侯私宅里的低贱外室,一辈子出不了几次大门,被害得身子孱弱,苟延残喘不过半年,便毒发身亡,含恨离世。
    这辈子百般折腾,却身穿帔服,当着侯夫人,便是到了宫闱内院,也没人敢给她脸色瞧,世子也康健早慧,即便是晏景日后变心,她的地位也无人动摇。
    似乎是命运怜悯,上辈子失去的,皆弥补回来,但到底得非所愿,应是她欲壑难填,所以才忿忿不平,郁结于心。
    尤晚秋并不是藏不住事的性子,但想的多了,难免有所泄露。
    就好比她常常午夜梦回,会梦到许多上辈子的事情,有时候是噩梦,有时候是美梦,但大多时候总是坏的,恨总是比爱长久,痛苦也比幸福更叫人耿耿于怀。
    于是时有挣扎梦醒,一睁开眼,见到的就是晏景幽深的目光,他总是这样,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看她,以至于尤晚秋每每抬眼,都能撞入他凝视过来的凤眸。
    “吓到你了……”
    他嗓音里还透着初醒时的低沉暗哑,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披散长发,安抚般的梳理着,偶尔拂过她的肩背。
    他又问她:“小乖又做噩梦了?梦到什么了,竟吓成这样……”
    尤晚秋垂眸,她不想回答。
    晏景便轻声叹息,将她揽入怀里,稍停歇一会,但很快又像是压抑不住,爱怜地吻过她的额角,一下又一下轻抚她后背,仿佛要哄她安眠。
    他似乎很喜欢她,态度日益温柔,几乎违背他的本性。
    尤晚秋抵在他肩窝,透过松散的衣襟,能看到他胸口处那道狰狞的疤痕,那日慌乱之中,她没有留情,甚至还本能般将匕首转了一下,以至于血流不止,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但曾经致命的伤口,到了如今,不过化作一道不痛不痒的狰狞疤痕。
    晏景察觉到她的视线,将衣襟合拢,含笑道:“阿奴看什么呢。”
    又带着几分自贬:“实在没什么好看。”
    尤晚秋知道,他是有些耻于在她面前展露身躯。
    晏景身上有许多疤痕,狭长的是刀剑所伤,也有箭矢穿击的痕迹,他说过年幼时曾不止一次遇到刺杀,也有寻常练武相博时所造成的痕迹,这些或深或浅的痕迹,点缀在他身上,像是白瓷上的道道裂纹。
    跟寻常男子将伤疤当做气势威武的见证不同,晏景只觉得丑陋,或许以前他不以为意,但现在他在意的很,尤其是在她面前。
    但他从来不会对她直言,只会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衣冠齐整,不让她轻易窥见,她能看到的,只有他光鲜亮丽的部分。
    就像他每每应酬回来,都要沐浴更衣,衣裳四季熏香,不让她闻到半分酒气。
    或许是因着正做过噩梦,尤晚秋难免有些怔松,鬼使神差的,竟将手压在他胸口,问了句:“疼不疼?”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话题,上次她这样问他,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
    紧接着就是出逃。
    晏景立刻警惕起来。
    他开始去盘算她这些时日都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王闻序眼下可没空找她,周淑婉实在是个会折腾的有用棋子,府里的下人是否又开始松散,或许他该去敲打一番……
    脑海里无数阴暗的想法回荡,但面上却还是稀松平常的模样,只温声道:“阿奴怎么问起这个?”
    尤晚秋想了想,不知为何,竟莞尔一笑:“我以为你会因此恨我。”
    若是有人这般待她,那她一定将对方视作死仇。
    仇寇睡于枕畔,又何以安枕。
    或许晏景常常在夜里凝视她,也是因为记恨,所以于梦中惊醒,他大抵也会想要报复她。
    晏景深深看她,伸手去按压她唇边的梨涡,似乎明白了她为何近日常常惊醒。
    他摇了摇头,否认道:“我并不因你刺伤我而恨你。”
    很郑重的语气,尤晚秋甚至还看见他目光变得柔和缱绻。
    “或许曾经有过怨怼,但远不到恨,时至今日,我倒觉得它是阿奴赐予我独一无二的恩赐。”
    她给他带来痛苦,搅乱他的人生,是混乱的根源
    ——也是独一无二的恩赐。
    “我应深怀感激。”
    这是她赠与的伤痕,他的阿奴是个温善的姑娘,这样的伤痕,应该只赠与了他一个,这怎么不算是她对他独特的嘉奖。
    若他当日有什么要恨,必然恨的不是她用匕首刺伤了他。
    很动听的谎言。
    尤晚秋想。
    他怎么会不恨她,如果真的不恨,难道不该早早将她放了?
    何必抓着她折磨,这般持之以恒的要将她锁在身旁,必然是要长长久久的报复她……
    尤晚秋什么都没有说,只阖眼,做出困倦的模样来躲避他炙热到令人刺痛的目光。
    晏景看着她躲避的姿态,无奈的笑了笑,带着几分宽容,或许也掺杂了一点悲伤,但悲伤很少很少。
    他们的日子还很长,他不必眼下就急着逼她承认,他的阿奴胆子很小,一旦被逼迫,就又要退缩逃离到她觉得安全的地方了。
    没关系,他可以从长计议。
    貌美孱弱的金丝雀已被他牢牢掌握于掌心,虽还带着不切实际的,想要获取自由的畅想,但终究会沉溺于安全舒适的牢笼。
    他的掌中之物,袖中美人,他的珍宝,他的妻子,他的……
    如果尤晚秋在此时睁开眼,就能看见晏景带着疯狂占有欲跟掌控欲的阴暗痴缠目光。
    她会明白,他一直是个疯子,只不过这辈子比上辈子更会隐忍。
    自始至终,晏景都是那个阴恻恻的站在暗处窥视她的狡诈毒蛇,当她看过来,撞上他的视线,他就会贪婪又阴狠的盯着她,时刻警惕着周围要来争抢的敌人,用带着诱惑的低沉声线,以及足够压迫的权柄威胁。
    他会唤她。
    “阿奴,过来……”
    我的阿奴,过来……
    =
    =
    =
    “夫人,宫门快到了。”
    彩凤轻声提醒:“奴婢扶您下去吧。”
    深宫禁庭,红墙金瓦,飞檐翘角,穿着帔服的命妇们以地位高低为序,被两旁环绕的宫人们引领着往皇太后所居的寿康宫而去。
    一路上寂静无声,压抑沉闷远胜侯府。
    尤晚秋突然回想起来,晏景似乎在此处生活,或者说生存过几年,怪不得他养成那般诡谲阴沉的性子。
    待到了寿康宫,跨过琉璃门,自然又是一番富贵景象。
    命妇们按理参拜太后,尤晚秋自要紧随,她与晏景成婚之后,他便找了宫内放出的嬷嬷教授她规矩,行拜坐卧,皆是精心学过,自然没有愉矩之处。
    她如今是记录在册的侯夫人,在外命妇中地位不高不低。
    前头有几位宗室王妃,赵国公夫人陆氏,以及以康平长公主为首的殿下们,后头则是一品至四品的诰命夫人们,再低一些的,除非身份特殊,否则进不来这等朝拜。
    拜礼既过,太后身边的宫人念过懿旨,一干人又说了些祝祷之语,便各自于殿上落座。
    尤晚秋曾来过两次,不能说是轻车熟路,但也算是有几分熟悉,只想跟前几次那般低调混过,等宴礼结束,她想去找姑母,若运气好些,可以回王府待上半日。
    只是往往计划赶不上变化,宴会行至中旬,尤晚秋能感受到有人投视到身上的视线。
    她不动声色的循着视线望去,见到是坐在皇太后左侧的康平长公主。
    皇太后右侧坐着的是穿着一位华贵的宫妃,极娴静的相貌,如午夜盛放的昙花,即便已花开过半,稍有些岁月残损,但依旧美的惊心。
    是盛宠多年的赵贵妃。
    许是瞧见她窥来的视线,又或者她本身也在关注着她,于是唇边微微勾起笑意。
    尤晚秋收回视线,垂眸看着宴席上温凉的菜肴,宫人顺着她的视线,挟了块玫瑰酥到白釉瓷碟上,送到她跟前。
    赵贵妃对着皇太后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太后喜笑颜开,一旁的康平长公主却眉头蹙起一瞬,但很快就舒展开,带着几分揣测,口中说着讨巧的话。
    有宫人踱步到她身边,尤晚秋一抬眼,那宫人便道:“太后娘娘召夫人到鸾座前拜见。”
    四周命妇宫人们皆投来视线,尤晚秋只得含笑应是,被那宫人引到太后跟前,方要下拜,便听见一句。
    “免礼平身。”
    紧接着便是句:“抬起头来。”
    语气跟康平长公主很像。
    尤晚秋抬起头,然后就发觉皇太后相貌也与长公主极为相似,虽已年过半百,银丝丛生,但到底享受皇家富贵,保养得宜,与长公主骄傲不同,皇太后瞧着面目慈祥,眼睛却有些浑浊了。
    皇太后有眼疾,看东西并不十分清楚,便叫她走近些。
    尤晚秋自然照做,皇太后端详一会,转头对着康平长公主道:“倒是个标志的孩子,怪不得景和费心求娶。”
    李昭笑意略有些僵,只道:“他们这些孩子的事,便由他们去吧,我一向是不喜欢管着的。”
    太后笑得慈祥:“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儿孙自有儿孙们的福气,哀家一向也懒得管你那些皇弟们。”
    又看向尤晚秋,问道:“今岁世子出生,哀家倒也赐了礼,也算是做外祖母的一番心意,侯府人丁未兴,能多些枝叶,也是喜事。”
    尤晚秋恭敬答道:“能得太后娘娘所赐,是广阳侯府之荣,夫君也曾提及,幼年多得娘娘庇佑,自是敬爱感激。”
    太后看她并无错漏,点了点头,态度颇有些不咸不淡,叫她上来,大抵只是一时好奇。
    尤晚秋的家世并不叫她喜欢,安平公主虽非亲生,但也是在她膝下养大的女儿,周淑婉也曾是被她宠爱着的外孙女。
    周国公府倒台,太后也曾向太子求情,周氏那些罪魁祸首大可直接惩处,但驸马公主,周同周淑婉这有着皇室血脉的子孙,却总要网开一面。
    却不想太子下手极快,外孙周同当日便因勾结京官意图刺架被就地格杀,驸马更是于不久后被当街处斩,安平公主被囚于府中,非死不得出。
    太后听到派出去的宫人回禀,再是于宫闱之中冷透心肠,也不免生出几分哀伤。
    想到那上书行令之人,正是这尤氏的兄长,外孙女淑婉的夫君,心里对尤晚秋多少有些芥蒂,若非赵贵妃提起广阳侯世子一事,也不会想起叫她过来。
    太后转眼不再看她,正要摆摆手叫人下去,却瞧见一旁的赵贵妃含笑而视,不免笑问:“哀家见着外孙媳,心下高兴,你这又是如何?”
    是带着亲近的调侃。
    尤晚秋看得出来,这对婆媳关系倒是不错,想想也是,若关系不好,太后怎会同意让赵国公府的次子,尚康平长公主为驸马。
    赵贵妃笑道:“臣妾是瞧着母后您高兴,这才开怀,见着广阳侯夫人,又想起麟儿说的一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