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晚秋理应欢欣雀跃。
    她的目的已然达成，晏景放下警惕，她再次拿捏了他。
    她应该做戏做全套，要接着盈盈落泪，说一堆甜言蜜语，去博他可怜，骗他真心。
    但她哭不出来。
    眼泪怄进了心里，干涸成一滩污浊毒液。
    她声音轻的近乎呢喃，平静的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我没有骗你，景和，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爱慕过你。”
    “我在京城，他们都欺负我，不欺负我的也漠视我，没有人把我的痛苦当过一回事，我的痛呼，求饶，眼泪，都会沦为他们变本加厉嘲笑我，欺辱我的把柄。”
    “但是你不一样，在你那里，我的眼泪是有价值的，我的话语是值得被聆听的，你把我从周同手里救了出来，即使你只是见色起意，但我那时候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尤晚秋说着说着，竟笑了出来。
    就像他们每一次相聚那样，她总是爱笑，唇角梨涡显现，甜蜜又乖巧。
    “景和，你一定不知道在你之前有多少不怀好意的男子曾想欺辱过我，我被骗过好多次，甚至还因为拒绝他们被殴打过，周同也打过我，要逼我就范，不过他后来怕出人命，怕搅了他妹妹的好事，所以放过了我，只逼着我去做乐伎供他们取乐。”
    她听到身边人骤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抬眸一看，晏景凤眸赤红，额头青筋直跳，是前所未有的阴沉。
    他沉声问她：“欺负你的除了周国公府的人之外，还有谁？”
    晏景此人睚眦必报，最是记仇不过，也最恨自己的东西被别人亵渎沾染。
    那些曾欺负过她的纨绔必死无疑。
    尤晚秋以为重生一世，她应该忘记了那些过往的屈辱，但她没有忘。
    尤晚秋一点也不大方，谁欠了她，谁伤了她，一分一毫她都记在心上。
    她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的名字，尽数都告诉了他，镌刻在晏景所标记的死亡名单上。
    等说完最后一个名字，她能感觉到晏景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在颤抖，骨肉匀称的手背爆出青筋，很克制的没有捏疼她。
    尤晚秋垂眸，她不再依偎他，撑起身子，离他远了一些。
    除了被他抓着的手腕之外，二人再没有接触，秋毫无犯如楚河汉界。
    她见晏景凤眸盯着她瞧，眼底情绪晦涩不明，却只是很抱歉的笑了笑：“你一定嫌我脏吧，我记得你一向很爱干净，不能接受别人碰过的东西，对不起，我那时候骗了你，我除了有个清白身子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被你救了那日，一直在想，若是你也骗我，也只是想欺负我，那我就索性吊死好了，反正活着也不过就是受折磨，还不如死了干净。”
    那段日子的苦痛折磨，她甚至都不敢去回想，她作为人的尊严在那时候荡然无存，每日都像个稀奇货物一般，被周同带着到处展览，供人赏玩。
    “我那时候每天都想要解脱，但我太害怕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是贞洁烈女，也不配被人庄重对待，被周同带走那日我就应该以死换取清白，但我不敢也不想死。”
    尤晚秋是在那之后，才知道她竟是这般想要活着，即使卑贱如泥，苦痛挣扎也要活着。
    她不是那种会自戕的烈女，只要有一丝机会，她绝不肯轻易放弃生命。
    “那时候正值春夏，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没看过京城的牡丹花，周国公府的池水也不干净，我跳进去，踩到了泥里，池水太浅了，淹不死人。周国公府的仆人发现了我，他们把我捞了出来，周淑婉好生气，她让嬷嬷押着我，一路从偏僻的池塘拖到院子空旷的地方，我在那里被打耳光，衣服又脏又湿，好多双眼睛在看我……”
    她自此之后不敢再接受他人传来的注视目光……
    “她的丫鬟骂我是贱婢，说我死在那儿脏了他们的地方，我又想死了，我那时候一天想自戕十次，但又有十一次想活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日我看着外头太阳又升起来，我就知道，我又熬过了一天。”
    没有人能知道，那时候的尤晚秋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有多少次想要结束这无望的人生，但她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直到她碰见晏景，碰到这个唯一一个真的愿意对她伸出援手的人。
    或许这就是命运。
    她因为他而获得了生的希望，但最终也将性命葬送在了他的手里。
    尤晚秋轻叹了口气，很执拗的盯着他：“景和，你一定不知道你在当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一定在想，我好会骗人，在空山寺相遇的时候，你一定也觉得我是在攀龙附凤，是故意勾引你。”
    她确实有过那样的心思，晏景当时估计也看穿了她，但这并不妨碍她将自己洗白成一个全然无辜，被他拯救后又痴恋他的女子。
    甚至连他曾经的怀疑猜测，也将成为尤晚秋拿捏他的把柄之一。
    晏景没有避开她雾蒙蒙的眼。
    他迷茫的看着她，这些过往他从未得知，尤晚秋不提，他也不会去特地去揭她的伤疤。
    他问她：“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声音放的很轻，像是怕吓到她。
    尤晚秋笑意苦涩：“我怕你嫌弃我，就像你那天说的那样，你不会要别人碰过的东西，你嫌脏。”
    晏景想起前些日子他的所作所为，竟是一时喘不过气。
    她曾受过那么多罪，想来必然最恨那样的男子，但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辱她，她如今必然恨极了他。
    或许正如她所言，他跟那些欺负过她的恶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怪不得她那日会说嫌他恶心……
    晏景攥着她手腕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他收回手，不敢再做出亵渎之态，怕更加深她的恨意。
    尤晚秋却笃定他是在嫌弃她，停滞在半空中的手收回，她又强撑着离他远了一些，再次道歉：“对不起，我……”
    她话还没说完，晏景却急忙打断她：“我没有嫌弃你。”
    他被她自怨自艾的模样刺痛了，极郑重的对她保证：“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
    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以为她是周同府上的姬妾。
    即便她真的是，晏景也一定会将她带走。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有着怎样的过往，他都会将她从那里带走，这是从他看到她第一眼开始就注定了的结局。
    但她不信他了，只对他讨好的笑着，不敢再靠近他。
    晏景伸手想去帮她擦拭面上的泪痕，但也被她偏头躲了过去。
    明明是她在嫌他。
    晏景恨恨道：“分明是你在嫌弃我，你之前还说觉着跟我在一块太过无趣，一想到要跟我日夜相对，你就打心底觉得叫人恶心。”
    他一字不漏的复述她那日说过的话。
    尤晚秋一听便知道，他一定将当时的情景深深镌刻于心。
    不然不会连她脱口而出的话语都记得这样清楚。
    这些日子，他是怎样一遍遍在内心反刍那日的情形，又一边跟她相处的好似两厢欢喜，毫无芥蒂……
    晏景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判断逻辑，所思所想异于常人，所作所为也让人难以猜透。
    偏生他又生来高贵，也足够聪明，能很好的掩藏着他那份诡异的思想，在官场上活得如鱼得水，在她面前也装的完美无缺。
    若不是她活了两辈子，恐怕今生迟早也是要沦为他的掌中玩物。
    这真是一个危险又奇怪的疯子。
    尤晚秋毛骨悚然，若是被他知道她今日这些多是做戏，只是为了逃离……
    晏景看出她的恐惧，但却只以为是怕他追究，于是又道：“阿奴，你别怕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若是他知道了她的目的，恐怕又要违誓了吧。
    尤晚秋深呼吸几下后才平复心情，她跟他目光相对，像两只丛林里对峙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