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凯雅说完之后，医生迟迟未给答复。
    “……”
    过了几分钟，少女身后的人安静下来了。
    狙击手注视着烟灰掉在地上，却没敢转过身查看约坦的情况。
    “……“
    “米凯雅…”
    医生的声音如拉撒路城临晨的海风，在温暖与寒冷之间，清风拂过之时，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嗯。”
    狙击手微微撇过头，她看见男人正把胳膊搭在阳台的栏杆上，他每三天必洗一次的洁的大褂被烟灰烧破了个洞。
    “我想讲……你愿意听吗？”
    “……愿闻其详。“
    医生这句话说完之后，米凯雅顿感空气流通多了，她之前觉得这间阳台里到处都是强烈到足以窒息的麻木之情。
    “你之前不是好奇，我到底是在维森国做了什么，才会被捕入狱。“
    “当时我没能告诉你，现在我给你补上。”
    “……”
    医生的声音毫无波澜，米凯雅脑袋里居然冒出来了想看看男人表情的念头，她转过身。
    “我有一个妹妹……”
    医生望着米凯雅：“如果她还活着，年龄应该和一样大。”
    “……“
    约坦曾经有个妹妹……
    男人从未提起过他的家庭，米凯雅对他的家庭状况一无所知。
    她或许还没想明白医生说的妹妹和他入狱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但米凯雅的本能已经在提醒她听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了。
    医生大口大口的吸着烟，狙击手没有催促他。
    “……”
    “呼—”
    “妹妹不是我父亲的孩子，她是我的母亲后来另找一个男人生下来的孩子。”
    “那个男人在我的母亲怀孕的时候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出去鬼混，一个子儿都不愿意拿回家里。”
    “没有钱过日子，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幸亏有好心的邻居接应，这才没让母女俩饿死。“
    “但母体的营养不良还是影响到了孩子，导致了妹妹生下来时又瘦又小，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
    约坦说到又说不下去了，他用力的吸着烟，又因用力过猛把自己呛着了。
    狙击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背。
    米凯雅无话可说，她每逢听到来自他人的苦难，除了默不作声的伤感以外，她什么都做不到。
    这也让狙击手一度感到无力。
    在生活的悲剧面前，人类太过渺小。
    “……”
    医生厚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男人缓过来了，他学着狙击手的样子，把烟头扔到阳台外的荒土地。
    自从约坦来了这个家以后，米凯雅房子外的疯长的野草时不时就会被男人正义制裁。
    狙击手现在又可以随地大小扔了。
    虽然第二天出门她还得乖乖的去阳台外面扫地，把烟头一起装进垃圾堆里倒走吧。
    “妹妹自出生起身体就不好，那个男人更是在知道孩子一出生就带着疾病时卷铺盖跑了，独留我母亲一人养活妹妹。”
    “……“
    “所幸，妹妹虽然身体不好，但性格很活泼，脑子还很聪明。”
    “她从小就帮着我的母亲一起干活，不到十岁就去给人打工，干些手艺活。”
    “随着我妹妹长大，她能帮衬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母亲一家的日子逐渐好起来了。”
    医生停顿的时候，米凯雅开口说道：“……真是个好女孩。“
    “…嗯……”
    “妹妹她…对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也很友善，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工作的医院，她作为患者过来看病。”
    “她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她，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一开始对她很警惕。“
    “可她很喜欢我，她说，她很久以前就知道我的存在，她很高兴自己有个哥哥，她一直都盼望着见我一面。”
    “……”
    米凯雅敏锐的注意到了，约坦好像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而且，说了半天，男人都没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几句。
    “你的父亲呢？“
    “哦，我的父亲啊。”
    约坦的面色正常，米凯雅能从男人脸上看出来一点回忆和怀念的神情。
    “他是一名牧师，他和母亲的关系很差，不愿意参与进这些事情里。”
    狙击手观察了一会医生的脸色，然后才谨慎的问道：“恕我冒昧，我能问一下原因吗……”
    “我的母亲出轨了。”
    约坦寻常的开口，他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悲哀莫过于心死。
    米凯雅在听到答案那一刻就愣住了，她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这就能解释的清楚狙击手听男人讲话时的种种疑惑了。
    还没等狙击手缓过来，医生就开口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我刚说到哪里了？”
    “……你说你的妹妹和你关系很好。“
    “嗯对，是讲到这里了。“
    话题回到他的妹妹，医生的眉眼稍稍放松，他提到母亲时那副隐隐约约的抗拒消散，男人又变回了讲述故事的状态。
    “我上班的医院离妹妹工作的店不远，只隔了两条街的距离。”
    “自那天见面之后，妹妹一有空，就会往我的医院里跑，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我带小礼物。”
    “有时候是她自己编的手套，帕子，有时候是她自己做的食物，点心。”
    “渐渐的，我们熟络起来了。“
    “她会在空余时间拉我一起出去玩，我会在没上班的时候去找她说话。”
    “……跟母亲的关系，也是在那个阶段缓和下来的。”
    “……”
    原来约坦和他妹妹过得这么不容易？
    米凯雅捕捉到了事情的发展，她有些不敢听下去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的妹妹心脏病发作了。”
    米凯雅心里咯噔一声，约坦顿了顿，愈烧愈短的烟头烫到了手，男人却浑知不觉。
    “那天……她正要来医院找我，却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伙抢劫犯。”
    “妹妹为了自保，把钱给了他们。”
    “可是那群混蛋！”
    约坦的声音陡然提高，狙击手被吓了一跳，只见男人拳头紧握，咬牙切齿道。
    “他们拿了钱还不够，还要…还要—”
    医生实在是说不下去了，米凯雅连忙给他顺气，生怕他情绪激动再昏过去。
    虽说约坦只说了一半，但常年活在拉撒路城的狙击手已经推理出了事情的后续。
    答案两个人都知道，但两个人都不想把它说出来。
    “呼，呼……”
    “妹妹心脏病发作，那群混蛋被吓跑了，他们不敢声张，让她白白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
    “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跳都快停了。”
    “人抢救过来了，但因妹妹的先天性心脏病涉及心脏瓣膜的问题，她之后想要正常生活就必须做瓣膜修复手术。”
    米凯雅回过味来了，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少女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谁给你妹妹做的手术。”
    “我。”
    “……“
    “手术失败了。“
    “我的妹妹再也没能醒过来。”
    “……”
    “与我同台的医生犯了一个错，他为了自保，跟院长串通到一起，把手术失误的主要责任推到了我身上。”
    “……”
    “二人对好了口证，他们说我是早有预谋，因为我对母亲出轨的事情怀恨在心，所以故意伤害我的妹妹致死。”
    “……”
    “只有这些还不足以让我身败名裂，坐牢坐一辈子。”
    “院长把他克扣病人药和低价药高价买的事情安在了我头上，他还把医院＇丢失＇的设备都一并扣给了我。”
    “哈哈哈哈，多可笑啊！就因为我之前拒绝了帮他误诊患者的要求。”
    “……”
    “我上告法庭，不出意外的没用，最终还是判了二十年刑期。”
    “……”
    仅仅是听医生复述，米凯雅就感觉心口压的慌，她不敢想象当时经历这一切的约坦是怎么承受住的。
    “……约坦，没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愿意出来为你作证吗？”
    “没用的……”
    约坦摇了摇头，他似哭似笑的挤出一个表情：“我的母亲信了。”
    “我的母亲认为是我故意害死她的孩子的。“
    “这成了我定罪的关键。”
    “……”
    米凯雅感受到了同样的窒息，她发表不出任何意见，医生沉默的站着。
    他一言不发，此时的约坦与从法庭上下来的男人重合。
    “啪—”
    疯狂的女人冲破周围人群的阻拦，疯疯癫癫的跑到了垂着脑袋的男人面前，给了他一巴掌。
    医生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白大褂沾满污秽，手脚都被沉重的链子拴住。
    判决结束，他最后的生气都快要散去，男人不能动，也不想动。
    “约坦?所罗门！你个杀人犯！你个杀人犯！！！”
    特劳玛拉?赛伦手脚并用的殴打着约坦，站在男人身旁两侧的警官对了下眼神，双双松开手，同时向后退一步。
    他们非但没有阻止女人，反而还存了几分看好戏的心思。
    “你个畜牲！她可是你的妹妹！”
    “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下的去手的！！！”
    “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你对我怀恨在心！！！”
    “你一直在找机会！这是蓄意谋杀！谋杀！！！”
    “畜牲！有什么事情你冲着我来！瑟拉斐特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孩子啊！！！！”
    约坦任由他生理上的母亲打骂，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走上前把女人拽住了，女人一边奋力挣脱，一边怒吼。
    “所罗门！”
    “我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
    “亏我还以为你和你的父亲不一样！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冷血！”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女人被法院的工作人员拽走了，她凄厉的声音如厉鬼索命，徘徊在约坦的脑海不肯离去。
    “……“
    医生很久没说话了，狙击手同样沉默的站着，不知何时，米凯雅已经续上了第二根烟。
    二人宛若漂浮在死海之上。
    “……“
    过了很长时间，少女的烟都烧完了一半，男人才从过往的阴影里挣脱出来。
    他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爬上岸，嗓音压的比老旧的水龙头都要刺耳。
    “我进了监狱。“
    “我的父亲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工作，我的，母亲……她疯了。”
    “她受到的打击太严重，失去了在世的最后一个寄托。”
    “……”
    约坦之所以这么说，不是在为他的母亲找补，他只是为了给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庭和灰暗的童年一点虚无缥缈的安慰。
    如果不这样，他根本活不下去。
    “我到监狱后，每个月父亲都有给我寄信，因我的职业特殊，日子也不算难熬。”
    “一年后，父亲又在月初的第一天写信给我。”
    “他在信上说，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他需要去治疗一段时间，下个月可能无法准时给我寄信。”
    “这是他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
    米凯雅想逃了，说到这里，不仅是约坦内心崩溃了好几次，狙击手的代入能力太强，她光是听着，都快要心梗了。
    “我知道离别将要来临，只想见父亲最后一面。”
    “法院判下的日子遥遥无期，我不能坐以待毙。“
    “在一天下午放风，我趁着守卫不注意，逃出队伍藏在仓库。”
    “在晚上惯例的睡觉点名前，眼看四下无人，我翻墙逃离了监狱。”
    “……”
    医生继续讲着，米凯雅安静的听着。
    “我回到了父亲的家，那里早就被别人买下。“
    “我只好四处打探父亲的下落。”
    “可能是因为我在监狱待了快两年，小镇上的人都没能认出我。”
    “可是……每个被我抓住问的人，他们都不想谈起我父亲的事情，没人告诉我，那我就自己找。”
    “我找了足足三天，才从一处光秃秃的小山坡上看见了一块墓碑。”
    “……”
    “上面刻着……”
    “西索科?所罗门，死于结核病。”
    “……”
    “……”
    阳台陷入寂静。
    “……”
    “米凯雅……后面的事情你知道的。”
    约坦再一次恢复了冷静，今晚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尝试掌控自己的情绪。
    “我捡到了一张通往拉撒路的车票。”
    “我刚来到拉撒路城就遭遇抢劫，幸好被出完任务回家，偶然路过的你救下。”
    “这才有了现在。”
    “……”
    「涅盘药剂」
    米凯雅想到了今晚的开始，想到了医生对研究的执着。
    涅盘。
    “……”
    她明白了。
    涅盘重生。
    重生。
    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