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道一直隐蔽在黑暗之中,目睹了整个过程。
此时的他心情尤为沉重,老妪与粱左的对话,他每一个字都没落下,看到那本保存完好的御制大诰,他同样心中震撼。
很难想象,这本御制大诰对于克岭村意味着什么,那大诰上书写的也从来不是什么大黎律法,而是百姓最原始,最简单的期望而已,所以才能让他们这般珍视。
难道他们不知道大诰已经无用了吗?不知道大诰已经被天子和群臣弃用了吗?
大概是知道的,那本大诰也仅仅是他们的念想,是他们对生活,对美好的期许而已。
这已经不是许道第一次听见太祖之名了。但没有哪一次他的感触有如此直接与炽烈。
那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许道口中的了不起,并非只是大黎太祖建立起来的宏伟功业,更有其以民为本的思想。
若是换做任何一个封建王朝,许道都不会如此震撼,他原本的那个世界,在很早很早之前,便有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
可是这个世界是不同的,因为超凡!
在一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这种思想是更加伟大的!
个体实力差距所带来的阶层分化,那是更为恐怖与稳固的。而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低头,看到了地上的普通百姓。
真想回到太祖的时代,领略一下太祖的风采!这样的人物,不能同时代而处,着实遗憾。
许道看着粱左带领一众官吏离开宗祠,退到了村庄外围,这是祭奠宗祠的安全距离。
可是,许道却并未选择离开,因为他看到了这些妇孺身上强烈的死志。
老妪对粱左的安慰,他是不信的,那更像是为了将粱左支开寻找的一个借口。
许道自诩心硬如铁,可是这群人,他却不忍看着看着她们去死!
世界不该如此的!
老妪艰难起身,在一方棺椁之前,停了下来,手掌轻轻在那棺椁上摩挲。
“老东西,你还是没活过我哩!”
她又转头看向身后其他妇孺,此时,这些妇孺眼中有悲伤,有释然,有洒脱,亦有对生的贪恋,唯独不见半点畏惧。
“你们其实还有其他选择,没必要陪我老婆子这般发疯的!我是活够了,可你们还年轻!”
其他妇孺中,几个年纪最大的笑了,“以前你可不是这般说的,你只说你最年轻,今日怎得就变了卦了?”
“是啊,是啊,我还看见你管那梁大人叫后生!你岂会不知,人家年纪比你还大?你可真不知羞!”
那老妪也笑了起来,“我就是故意的,故意叫他后生!他第一次来我们克岭村时,我还没多大呢!那时,他长得俊俏呢!比这个老头子强!”
她拍了拍身侧的棺椁,“这老东西也是个心狠的,见我故意调笑别人,竟也没个反应。”
一人点头,语气中带着期盼,“下辈子我也做个武者,也尝尝那种青春不老的滋味!你说,我们会有下辈子吧?”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吧!”老妪摇头,这种事她并不知道,别说她不知道,便是许多修士,大概也不知道。
就连一旁的许道,同样不知,人有来生吗?有下辈子吗?有超凡力量的世界,就一定有这个吗?
那些所谓,转世投胎,在这个世界存不存在?他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自然也不知道。
有长生,有仙神,可不代表有来生,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诡异的世界里。
老妪看向那些年轻妇人,“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事儿让我们这群老婆子来吧,也没什么牵挂!”
可是那些年轻一些的妇人,也都是沉默着,脚步却是一步未挪。
“你们怎么这么倔呢?你们刚刚没听我说吗?我们要复仇,若是老一辈不行,那便下一辈,下一辈不行,就等下下辈,所以,你们要活着!”
那些妇孺摇头,其中一人上前来,搀扶住老妪,“老祖宗,单凭你们几个不够的!那是宗师!”
老妪沉默点头,“你们可要想好了!这不是开玩笑,真的会死的!”
“老祖宗,咱们既然来了这里,早就想好了!若是怕,就不会来了!”
老妪笑了,“你们都不愧是我克岭村的女子,自古以来便不比男子差!”
而后,她又看向其中几人,“兕子,槐花,阿青你们几个离开这里!”
被点名的几个女子,面面相觑,“老祖宗,我们也不怕的!”
“我知道你们不怕,可是这些孩子必须离开,孩子也还需要人照顾,他们便交给你们几个了。”老妪上前拍了拍几人的肩膀,又低头看了看她们怀中的襁褓。
“老祖宗……”
“走吧,把十五岁以下的都带走!”老妪面色一板,语气开始变得不容置疑。
“走吧!我家那丫头便交给你们了!”
其他人也开口了,纷纷伸手将那几人连带着一群孩子推了出去,而后将那院门彻底关上。
被赶走的那几个,都是刚刚才生产没多久,孩子还没断奶呢!正好村里剩下的那些孩童,也需要有人照料。
“你们莫担心,我给她们留了一笔财产,天亮之后,她们便去州县县城,那些钱都是村中宗祠公产剩下来的,虽然不多,但足以让她们将那些孩子养大了!”老妪开口。
所有人都点头,还有几个刚刚将自己孩子送出门去的妇人,悄悄抬手擦了擦眼角。
其实,没人不想活着,可是世道不想让她们活着。
“当村中男丁死尽,这克岭村其实就已经不存在了,再过几年,十来年,或许还会有人提起,说起有这么个村庄,但等到几十年,上百年后,便提也不会有人提了!”
“那便做点儿什么,让他们都记得,一百年也不敢忘!”有人语气蓦然冰冷,带着一股决绝之意。
“对,那就让他们不敢忘,要让他们记住,有个克岭村,村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好样的!”有人应和。
老妪笑着点头,“你们说得对,是要做些什么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