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墨珲提交了下派交流的申请表。
同处长袁亮汇报了一番这次参加交易会的情况。
虽然两个人关系不合,但出于对自己上司的尊重,也为了避免被无端的挑毛病,他该做的事自然会做到位。
从花城带了些南北干货分送,他打电话问爷爷的生活秘书小曾是否方便过去。
小曾当即就说,叶儒平让他傍晚六点过去。
叶墨珲猜测叶儒平是安排让他见什么人,于是提前了一些下班,开车到了叶儒平的独栋小院,刚好六点。
进门的时候,正遇上了来京谈话,准备赴任的宋修和来拜访叶儒平。
看到叶墨珲,宋修和笑道,“墨珲成熟了。”
叶儒平看了看自家孙子,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叶墨珲把从花城带的东西递给了小曾,走过去躬身同宋修和握了握手道,“不知道宋叔叔会来,失礼了。”
宋修和笑道,“哪里的话?我也是临时同主席说要来拜访的,是我太冒失了。”
叶儒平摆了摆手,让叶墨珲陪在下首坐下,对宋修和道,“你在各个地方都待过,别的也不用多提醒你,反正记住一个字。”
宋修和凑近了叶儒平一些,叶儒平道,“稳。”
宋修和微笑道,“主席教诲的是,我明白。”
叶儒平道,“你一直在地方上,很多事情你是有经验的。只是内陆不比沿海,情况更复杂一点,我想你是心里有底的。”
宋修和认真地听着,微微点头。
两个人在叶墨珲来之前,已经聊了一会儿了。
宋修和等叶儒平一番话说完,转向叶墨珲问,“墨珲现在还在部里吗?”
叶儒平淡淡地看了看自己这个孙子,叶墨珲恭敬回答,“还在商贸部。”
叶儒平道,“年轻人一直在部里不是好事,他们现在搞调研写材料,就靠发个通知,问下面要点数据,太虚了。我们当年写一份材料,要跑基层待上至少十天半个月才能写出来,现在他们是一天能出十几份报告,你说这有可比性吗?不是我发牢骚。现在有些政策,都是各部门根据自己工作需要,提交上去的,调研又不充分,和基层实际脱节,被别人诟病也是很正常的。学术和理论不能结合,就会助长空谈之风。”
叶墨珲默默听爷爷训示,也不敢接腔。
宋修和解围道,“现在工作和以前也不一样了,通讯方式发达了,很多信息网上就能看。”
叶儒平道,“懋琮一直在楚岭,转了几个城市了,都是经济发达城市,遇到的复杂问题越多,锻炼得就越全面。我现在就担心他——”
说着,指了指叶墨珲,叹了口气道,“你看看,都快四十了,天天混日子,怎么能行?”
爷爷可真行。
三十三说成四十,这么看来他家爷爷也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他怎么能和百岁老人计较呢?
在自家爷爷面前,叶墨珲只能默不作声,低头挨训。
宋修和笑道,“部委层面高,眼界不一样。当年也多亏老师,让我在国家计划委工作,能够从更高的站位去看全局,我认为这是十分宝贵的财富。后来您推荐我去地方,一开始我也很不适应,但现在看看,也幸亏您当时的推荐,这些年遇到的事,真的能写一本书了。”
叶儒平点头,对叶墨珲道,“你呀,年轻轻的,一点干劲都没有,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都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大搞生产了。”
宋修和半开玩笑道,“要是老师舍得,倒是可以让墨珲来我这里,我也需要帮手啊。”
叶儒平却说,“我怕他去你那里只会丢人。都这么大岁数了,修齐都没完成,还指望他去治平?第三代三个孩子里,就这孩子最不让人省心。以前读书的时候,琮琮一直是学生干部,琛琛年年年级第一,就他,叫父母的次数全家第一。全家唯一一个曾经参与过打群架的,要不是管得紧,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爷爷就是爷爷,在学生面前,自揭伤疤,细数家丑。
叶墨珲在心里哀叹一声想:我就是个多余的。
叶儒平道,“我看他也只能继续在部里爬爬格子,上面有领导管着,也不至于出事。他这么不知人间疾苦,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看也难。”
diss三连击从自家老爷子口中出来,叶墨珲默默用厚脸皮,隔绝这些言语攻击。
宋修和道,“不会的,墨珲去非洲做过外交官,那么艰苦的地方他都能待,现在国内形势总比非洲国家好多了,我觉得墨珲没问题的。”
叶儒平道,“你就不用为他说好话了,我看他是吃不了苦的。”
叶墨珲也不敢为自己辩解,看着地面上的某个点发呆。
叶儒平不再说叶墨珲,而是对宋修和道,“当年煦铤在繁都任职的时候,还是有些人脉积累的,我让他帮你了解一下情况。”
叶墨珲抬头看向叶儒平,又看了看宋修和,才知道原来宋修和是调任去繁都了。
他父亲叶煦铤曾经在繁都任职,在工业局任局长,也当过兆荡区的区委书记。
改革开放之初,繁都市还归在陆南省的时候,时任省委书记是黄奭。
叶儒平道,“我和黄奭也是多年朋友了,你也是知道的。他原来也主政过陆南,陆南历史发展沿革,他比我更清楚,我已经同他说过你要去任职了,我想你该去拜访他一下。”
宋修和连忙答应。
叶儒平让小曾把黄奭生活秘书的联系方式发给了宋修和。
闲话叙到这里,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宋修和等着叶儒平又说了些勉励的话,便起身告辞。
叶儒平对叶墨珲道,“墨珲啊,你去送送你宋叔叔吧。”
叶墨珲得了老爷子指示,陪着宋修和走了出来。
叶墨珲陪着宋修和出来,站在爷爷家外院里,宋修和问,“墨珲真的不考虑到基层去么?”
叶墨珲想了想就明白了,也许爷爷是想让自己去繁都,因为爷爷知道他报名去下派。
无非是,让他自己选择,要不要去繁都而已。
叶墨珲笑了笑说,“我比较随遇而安,做好本职就好。”
宋修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年轻人要有点闯劲才行啊。”
叶墨珲没有再说,只是应了声,“是。”
其实他只是深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叶懋琮可以有作为,是因为那个位置上需要他有作为。
而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副处长,安守本分,才是尽责。
他一直觉得越位才是职场大忌。
叶墨珲又同宋修和恭敬地握了握手,司机把车开了过来,叶墨珲为宋修和开了车门,送他上车。
站在原地看车驶离,回到客厅里,见叶儒平在后院里晒太阳。
还想问自己这个惹人嫌的家伙是不是可以告退了,叶儒平却招手叫他过去。
爷孙俩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叶儒平让小曾回去了,却把叶墨珲留下,还让保姆准备晚饭。
吩咐完了,转头问他,“晚上没安排吧?”
叶墨珲想,爷爷也是明知故问,他父亲长期外派,母亲空中飞人,但家里叔伯长辈对他的关照也不少。
今天指不定还要把大伯或者三叔叫来,有事也得没事啊。
爷爷他老人家咖位大,还有几个人能排他前面去?
叶墨珲摇了摇头道,“没有安排。”
叶儒平哼了一声道,“天天在外面胡吃海喝,乱交朋友,也不知道有多少女朋友。以后你到地方上去,我真担心你学坏。”
叶墨珲哭笑不得道,“爷爷,我不是三岁孩子了,我这个年纪,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定型了,也就这么坏了,还能怎么学得更坏?”
叶儒平听他贫嘴,气笑了,他道,“你也有脸说,但凡你有琮琮一半,我都能省点心。或者你像琛琛一样读书治学,我也算了,你看看你,你们兄弟三个里,就你最让人操心。”
叶墨珲道,“爷爷,人老了是要有点事做,不操点心,容易大脑退化,你以前管家国大事,现在管家中大事,要是家里没事,你不得闲得慌?”
叶儒平听了这话,冷笑道,“那我还要谢谢你了?为了让我这老头子不得老年痴呆,你故意不学好?”
叶墨珲道,“我也没那么伟大。”
叶儒平气得问了一句,“小混蛋,你爸妈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讨债的?”
叶墨珲道,“这你要问他俩了,我那时候还不懂人事。”
叶儒平被他气的,直接道,“你闭嘴。”
叶墨珲默默闭嘴想,自己这不是彩衣娱亲,博爷爷一笑么。
他这个孙子,当的可真孙子。
爷孙俩坐在槐树下,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茶具,叶墨珲被要求闭嘴,只能帮爷爷泡茶。
别人家都是爷爷泡的茶,有一种味道叫做家,他们家是他泡茶给爷爷喝,爷爷还嫌他动作浮夸。
叶儒平问他,“你这次报名下基层,是因为这阵子在部里待得不得志?”
叶墨珲想,刚刚还让他闭嘴呢,这会儿又问这种送命题,回答是或不是都会得到一番数落,他决定继续遵照爷爷指示,认真闭嘴。
为叶儒平泡了茶,叶墨珲端着笑脸恭请老爷子喝茶。
叶儒平道,“回话呀,刚刚牙尖嘴利的,怎么这会儿哑巴啦?”
叶墨珲道,“您不是让我闭嘴吗?”
叶儒平哼了一声道,“我要是让你别呼吸了,你是不是能憋死自己?”
叶墨珲道,“那倒是不能。”
叶儒平瞪了他一眼,接了茶,喝了一口。
叶墨珲这才认真回道,“也不是说不得志,只能说以前几任领导做人做事都太周到了,突然来了个不是这样的,还没调整过来。”
叶儒平听他这么说,才顺了气,祖孙二人倒是认真地说起了话来。
叶儒平道,“人和人之间,关键在于比较。也许你再换个地方,又会觉得现在这位,也有他的过人之处。”
叶墨珲的确也曾这么想过,说了声,“是。”
叶儒平继续道,“当然,他原来在地方上,当过重要单位的一把手,什么事都是自己说了算,手上权力很大,忽然到了部里,当一个处长,连中层干部都不是了,这当中有落差,也是正常的。”
叶墨珲点了点头,他道,“我一直在尽量配合他。”
叶儒平却道,“不是尽量,而是必须配合他,这是你的本分,你的工作。”
叶墨珲应了声是。
反正他爷爷已经站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了,人生赢家,说出来的都是道理,不是也是。
叶儒平同他说起自己当年的一段经历,算是老生常谈,叶墨珲也听了很多次了,他挠了挠耳朵。
当年那场运动中,叶儒平被贬谪赋闲的日子,叶墨珲是没有见过的,但父亲叔伯都是亲历了的。
叶儒平道,“人啊,要坚持正道,但更要明白什么是正道。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不敢说我明白了正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但知易行难,你的路,还很长啊。”
同爷爷说话,大道理一筐又一筐。
道理是那么个道理。
听在不孝孙的耳里,就是有点不太讨喜。
他又挠了挠耳朵。
叶儒平问他,“你耳朵怎么了?”
叶墨珲说,“金箍棒落里面了。”
叶儒平就知道他没听,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叶儒平喝了一盅茶,叶墨珲又为他满上了。
明月东升,素月分辉,夜幕渐展。
南风漫起,伴着繁花香气,仿似可解百愠。
保姆开了灯,暖黄色的光落进了杯中。
叶儒平喝了茶,示意不再续了,放下茶盅,半阖着眼,双手拢着,搁在身前,感受着渐暖的风。
他忽然感慨道,“时间真快呀,我退休也都12年啦。”
叶墨珲说,“我离退休还有27年。”
叶儒平说,“别的账不会算,这笔账倒是门清。”
叶墨珲收拾起了茶具,嘿嘿笑了一声。
叶儒平拍了他一把道,“小猴子真是出息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像点样子?”
叶墨珲道,“我哪儿不像样了?我这么帅。”
叶儒平拿他没辙,只说了句,“造孽!”
叶墨珲收起了玩笑,对叶儒平道,“爷爷,大道理我都明白。其实我也不想每天看那些枯燥无味的材料,写一些空洞无物的报告。张恕去了北宁,我其实挺羡慕的,所以才会报名。”
叶儒平听他终于说人话了,微微颔首道,“过年时候,他爸来看我,当时我就在想,你也该和他一样下去看看。他这个级别,下去当个镇长,锻炼锻炼,倒是正好。不像你,你啊,这些年也没和盂兰正正经经过日子,我们又不放心你下去,耽误到现在,倒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啊。”
好么,难怪过年时候,他老爹找他谈话那么暴怒,罪魁祸首找到了,可不正是自家爷爷嘛。
他老爹这么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万年老二,偏生生了他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在他家爷爷面前总有些抬不起头来。
可怜他爹,教子无方,真是可悲可叹呐!
叶墨珲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道,“我觉得不算晚。”
叶儒平叹了一声道,“是啊,该经历的,总要经历的,该补的课,一课都不会少。既然下去了,就去挑担子,越是别人干不成的,你就得试着干,只有这样,才能成长啊。”
叶墨珲听老和尚又要开始念经了,拼命点头,心里说,是是是,行行行,好好好,你老人家官那么大,说什么都对。
终于,叶儒平站起了身来道,“走吧,你大伯该来了,一起吃个饭。”
来人的确是他大伯叶煦钧。
虽然已经退到人大了,但是资历深,对于家中子侄的事业安排,要出面关照,自是容易的。
只怕这次他报名去基层,爷爷又想给他人为设置点障碍了。
果不其然的,叶煦钧说,已经征求过叶墨珲父亲叶煦铤的意见了,这次下放的地方都是发达城市,但当前大力推进中部崛起,繁都市的发展被国家提到更高的战略位置,所以和组织部商量了,想安排他去繁都。
所以,今天宋修和来,不单纯只是见面,而是早已定下了。
叶墨珲觉得自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碗,发了会儿愣。
叶煦钧道,“你父亲曾长期在繁都任职,这几年,对繁都的定位更清晰了,成了中部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发展还有后劲,你过去尚有可为,所以我们也综合考虑,想安排你去那里。”
叶墨珲其实并不是个权力欲望很强的人,也不像叶懋琮,以经世济国为己任。
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只是有时候命运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上,让他不得不应对而已。
比如在乍德的时候,因为实在太苦了,很少有人愿意驻外去那样贫穷落后的国家,他才提拔起来,被派了过去。
吃着饭,听着叶煦钧和叶儒平一左一右的教诲,他数着面前的米粒,不由得想:随他们去吧,他们开心就好,过阵子他们就算想给他灌输大道理,也逮不着人了。
此刻,是家人相处的温情时分。
只是他们表达亲情的方式,不太近人情而已。
这顿饭吃完,叶墨珲知道自己派去繁都的事情,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