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的速率比预想中更顺利,更快,在击溃了克里夫的先锋后,反抗军几乎毫无阻碍地便吃下了周边的聚落,占领了拥有密集人口的数个哨站。有更多的平民选择加入了反抗,不管他们是投机者,还是复仇者,亦或是怀揣理想之人,都被纳入了这支洪流的一部分。军队的规模从最初的一万人直线飙升至八万,这样空前浩大的声势鼓舞了在场的所有人,除了琰。
此刻,三号前哨站枢纽,某个前执政官房间内——
“我们几乎没有伤亡地击溃了克里夫的前锋,这也许并不在他的理想计算之内,但他应该也考虑过这个结果。”
琰坐在被劈成两半的执政官办公台旁的椅子上,一只手托着额头,另一只手的指节敲着桌板,他的面前另外放了四把椅子,那与他一同占领此处的另外两人一齐等候着。
“五天,我们从五号前哨站一路推进到了三号前哨站,只要在过了二号的隘口,就能包围一号前哨站的核心巨构。但是,真的会这么如此吗...”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念叨,怎么,打赢了也不开心,要砍进去了你开始怕这怕那的?”坐在最左边椅子上的梅心翘着腿,满不在乎地说着。
琰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深锁着自己的眉头,“不,那场战斗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无论是我还是克里夫都知道,我们必定会赢,他只是不清楚我的手段,而我并不清楚自己要交多少手牌。”
“你想说,现在的局面,是他故意造成的?”清江抬起头,盯着琰的眼睛。
琰摇了摇头说:“我并不认为克里夫能看到战斗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至少,他已经设下了预案并在状况发生的那一刻找到了最快的解决办法...恐怕,他已经知道了我拥有断开幻兽连接的能力,他也会把防御工事重点放在固定炮台这样的传统火力上。”
“这有什么,就算你没有这样的能力,那些炮架子也不会少一个。”梅心不屑道。
“不,你没有明白真正的关键。”琰停下了脚步,“如果他能洞察到这些,那也就意味着,我们的很多情报实际上都已经暴露,我们在他面前已经没有底牌了,他故意放空了这些城池,目的就是为了保存剩余精锐,用空间争取时间,从而对我们接下来的进攻做好所有准备,很可能我们——”
“吱呀——”门突然被打开,从外面闯进来了一男一女,琰停了下来,看清来人是按图雅与陆远后,又是连忙问道:“事情怎么样?”
“跟您想的一样!”安图雅喘着粗气,“从三号前哨站开始,他们就没留下什么东西给我们,刚刚我和一些队伍去了核心区的地下储藏间,东西早就被搬空了,几百万万吨的物资,什么都没剩下。”
“果然...”
“我已经问过几个前哨站还算消息灵通的人了,很早以前聚落周边的矿场就一个接一个被封了。人也没留下来,洞口也全被炸毁堵死了,现在那个地方,样子破得简直修都修不好,能不能再启用都是问题了。”陆远在一旁也说道。
清江侧目道:“他是打算坚壁清野,和我们拼到底?我们的军队看似不断壮大,而实际上最缺少的物资一直没有得到补充。原先一万人的部队,我们准备的一个月的食物,现在只要几天就会殆尽。一旦发生饥荒,我们的队伍就会不攻自破,这些参与进入反抗军的士兵,反而会变成我们的软肋。”
琰站在原地,陆远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竟然是这般不安的神情,那抹鲜红的发丝上垂下一滴透汗,他紧握着拳头,立马想到了一个令他自己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快,我们不能再等了,第二前哨站就是最后一道防线,我们必须立刻突破它,克里夫疯了,我们必须阻止他!”
“你说什么?”清江站起身,琰失态的模样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异样。
“快,快!”
“到底要怎么样,你告诉我们啊,这样发号施令,你总要告诉我们一个理由吧?”
“对啊。”梅心也在一旁附和道,“虽然我很支持你去打,但是没头没脑的确实让我很不信任你啊,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琰?”陆远试探地伸出胳膊,缓缓地靠近琰,试图与他对话,可当陆远的双手抓住琰胳膊的那一刻,他却被震住了。
他从未见过琰这样恐惧且愤怒的眼神。
“琰...”
“必须杀了他,必须...陆远,你听的到吗...”
“我听得见你说话。”
“不,不是我。”琰摇着头,“是那个声音,你要相信,你必须相信,那铭刻在基因中的共感绝不会有错,陆远,相信它,相信它!”
“相信什么?你疯了!”
“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琰朝着陆远嘶吼。
“我什么都没听到!”陆远愤怒地摇晃着琰,最后伸出手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颊上,琰跌倒下去,重重摔在了地板上。陆远身后,梅心与清江一同站起了身。
“喂,你干什么!”
“陆远?”
可陆远只是站在倒地的琰身边,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的身躯颤抖着,看向琰的双眼却也变成了恐惧。
“让他醒醒...”陆远抹了一把自己的下巴,看着脚边缓缓挪动着脖子的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清江亦冲出门追了上去,只留下了梅心与安图雅还在原地。
梅心走上前,用脚尖踹了踹琰的腰。
“喂,死了没?”
琰慢慢挪动着自己的头,最后侧着脸看向俯视着自己的梅心,他的脸颊红肿了一大块,可他仍然吃力地试图说着话。
“没...”
“那就行了,还有事情要吩咐吗?”
“我们得,抓紧...”
“好了好了。”梅心打了个哈哈,“我知道了,依你就是了。我明天就带着安图雅打过去,好吗?别担心,我会说服陆远的,再说,一半的兵权在我这,一半的兵权在你那,你我同意了,就是大家同意了。”
“你...”
“好了,你睡会吧,我会让安图雅给你放哨的,好吗?”
琰看着走远的梅心,又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鞠了一躬的安图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是夜。
琰躺在原先属于此地执政官,但现如今已经被梅心砍坏了的沙发上,望着眼前的那扇破窗出神,安图雅坐在他的身边,拿了一盏提灯静静地读着一本书。
“外面都安上了警报器,就算失灵了,我第一时间也能察觉到。我们部族的人经常在地下生活,听觉与视觉比常人灵敏得多。”
“我没有在担心这个。”琰没有看向对方,自顾自说着,“如果克里夫现在派人来暗杀我,这才是一件好事。”
安图雅抬起头,看向这个与她年纪相仿,却差异巨大的男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
“如果真的有刺客,反而说明克里夫心中没有必胜的把握,内部空虚。这样的情况反而有利,可现在,一切都朝着最可怕的寂静方向走去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会做吗,就等着我们过去?”
“他早已有所行动,只是,我并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些什么。”
“你怎么感觉到的...”
可琰并没有回答,安图雅只好做罢,换了一个话题。
“你好像都不惊讶,第一次见到我在梅心身边的时候,你好像什么波动都没有。”
“波动?”琰愣了愣,“为什么要有波动?”
“比如,我是谁,为什么在她身边,以及,我的肤色这样的。”
“哦,这些对于当时来说并不是重点,而至于现在,也已经不是了。”琰回忆了片刻回答道。
“当时,其他人事后缠着我问了我很久来着...我以为你是有意在防备我什么的。”
“防备一个人是很正常的,我与你并不熟络,陆远只是因为你在梅心的身边而亲近你,而妮兰和清江会因为陆远对你友好而对你放松警惕。”
“那你呢,你不会吗?”
“我会。”
琰的回答出乎安图雅的意料。
“但我不会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关出身,有关来历,是这片土地最不重要的东西,因为你对我也毫不了解,甚至对梅心也不了解,可我们却偏偏交汇在一起。”
安图雅低下了头。
“我从部族里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局限于过去的知识太多太多。我迫切地想要认知,想要了解,想要学习,把更多的知识带回我的家。可我却稀里糊涂和梅心走上了这条路,一开始,我只是和雇佣兵们到处跑,看各地的风土见闻,后来,慢慢我也开始帮他们的忙,做一些简单的任务。哎,结果现在,已经是一名狙击手了,或许是一种宿命吧,我们从前为了远离压迫逃到了这颗星球管理者的手爪之外,而现在,我们又卷入旋涡之中,将这报偿还回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一人代替我的族人做出牺牲也好...”
“战争真正开启的时候,无人可以幸免,安图雅。我们早就处于风暴的正中心了,当你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无法躲过了。”
安图雅怔怔地看向琰,“可是,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甚至不知道这个消息...”
“曾在地面上辛苦做工的陆远,是否也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进入远在千里之外的地底洞穴呢?”
“你们的故事...清江姐一路上讲给我和梅心听了,虽然她好像很不情愿。”
“人们把一切化为文字,记录于载体,不论是思想,学术,还是歪理,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动笔的那一刻,一段历史就被记录,不论它所诉说的是什么,它都会被作为部分融入岁月之中。而我们,正走在历史的轨道上——”琰伸出右手,将安图雅拿着的书取过,并翻到了空白的一页,“你可曾想过,你此刻阅读的这一本书,其实来自于我的杜撰,只是我随心留下的一笔?”
安图雅借着灯光,看向了琰落笔处的那个句点,那写字时留下的标记与他的习惯别无二致。
“你...”
“不论它是真是假,是对是错,它都已经是历史了。你已经读了很多,看了很多,那为何不妨在那片留白上留下自己的一笔,书写自己的历史呢?你想要的知识,想要理解与消化的一切,会随着你的笔尖刻入你的脑海里。”
琰把手里的笔交给了安图雅。
“我只有一页可以留给你,我们的时间让这份留白变得仓促,这个夜晚过后,这本书就会彻底埋入地下,成为一段故事了。”
...
清江走向坐在沙地上蜷缩成一团的陆远,她静静站在了陆远的背后,感受着风中夹杂的细沙碎在她的发梢上。
“妮兰从【北极光】上下来了,再过一会,我要去值她的班。”
陆远没有回应。
清江把手按在了他的双肩上。
“今天,实际上你比琰更失态。陆远,你骗了我们对吗?”
陆远从自己的胳膊中缓缓露出了自己的双眼。
“你听到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