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既然下了罪己诏,既是承认了自己识人不清,用人不明,既是朕的过错,徐桓便不是罪臣之子,也不算欺君之罪。来人,执笔!”
铭轩帝一声令下,大学士陈辽实站出来道:“微臣在!臣愿执笔!”
陈辽实将纸铺开,饱提笔蘸浓墨,依照铭轩帝的言语下笔撰写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故太子郑承赟之女,名曰云初。淑慎性成,勤勉端庄,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自即日起,封为玥嘉郡主,食邑五千,御赐郡主府邸一座,别庄一座。既司此职,掌管门第,上佐帝王,下抚子民。秉其初心,勉力尽责,贵为表率,显赫家名。”
“兹有故徐氏之子孙,名曰徐桓,承先徐丞相一世清廉,两袖清风。佐护皇威,竭虑尽忠。其所育之子孙,徐氏桓也,内修外筑,温良天成,勤而慎勉,贵而能俭。自即日起,赐陵台令,发还徐氏原有宅邸,授田十二顷。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圣旨拟定,铭轩帝亲手盖了印章,殿中群臣及官眷齐齐下跪叩首,朗声称诵道:“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连几日,虞家门口宾客不断,宫里的赏赐流水一样地下来,凌无我站在薛云初身边道:“如今你身份既明,想来小姐她在天之灵也能有几分安慰。只不过这汴梁富贵,总藏着看不见的危机,你日后要加倍小心才行。”
薛云初点头道:“师父,徒儿知道了。”什么郡主公主,她都不稀罕,只要日后不要出现像她和徐桓这样,因权势斗争而蒙冤而死的遗孤、因战乱而颠沛流离的孩童就好。
徐丞相府邸,薛云初与袁无错,陪着徐桓站在荒废了十几年的院子里,看着工人和仆役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地做着修缮和除草的工作。
徐桓独自往前走了几步,袁无错也要跟上,薛云初拉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祖父的院子在东边,十余年过去,竹林无人照看,肆意扩张生长,已经将原本是书房的院子地砖顶得乱七八糟,参天的竹子将院子遮蔽得严严实实。
一棵巨大的樟树不知何时倒下,将主屋压塌了一半,残砖断瓦中,粗大的树身布满厚厚的青苔,散发出樟树独有的味道。还未倒塌的墙壁上,还隐隐能看到没有腐化完的书画,以及上面依稀能辨认出的“勤勉”、“豁达”几个字。
那是祖父的字。
离家的时候,他已经能读三字经了,也曾在祖父的书房里,缠着祖父教自己写字。
“二哥已经上了族学,没人陪桓儿玩,桓儿无聊得紧。祖父今日休沐,便也教教桓儿写字,桓儿一定比二哥写得好!”
祖父哈哈大笑,便将他抱到高椅上,握着他的手,写了一个“桓”字。
脑中不甚清晰的画面,被眼前乱竹丛生,巨木倾斜所替代,身后的仆人抬着锯子等工具,对徐桓躬身道:“公子,奴才等要收拾这处竹林和断树,公子可先去前厅歇息,那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徐桓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徐正麟的院子,转而往内院走。
袁无错见他走出来,松了一口气,抬眼示意薛云初跟上自己。
石桥还好好的,桥边一座石碑,刻着“守拙”二字,红漆早已脱落,灰白的石碑看起来斑驳不堪。
鹅卵石步道铺满落叶,踩上去软软的,有些潮湿。秋千架早已看不出痕迹,池塘里的荷叶所剩无几,几只蜻蜓时飞时歇。
阿娘带着他种下的一棵木樨已经长得比他还高出许多,枝枝叉叉胡乱地长着,枝繁叶茂,在杂草的桎梏之下,竟然开始打骨朵,隐隐能闻到一点桂花香。
花园院墙外再过一条路便是永定河。那日他对着这堵墙烧纸的时候,也没想过,重回徐府的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自花园往南的另一半早已经分了出去,曾经是大哥、二哥和自己的三个院子以及父亲书房的处所,后来砌起了高高的院墙,那里如今住着别家。
内院那个有狗洞的院墙已经坍塌,杂草从砖缝里长出来,在夏季的朝阳里轻轻地摇曳,仿佛在欢迎这个原来的小主人。
再往前行一阵,便是阿娘的东院。
越往前越难走,茅草锋利,甚至割破了他的脸颊、手背和脚腕。有什么呼唤着他不顾身上细长的伤口疾步往前走着,仿佛再走几步便能见到阿娘了。
袁无错见状几步飞过去拉住他道:“你等等。”说完,便将他拉到身后,自己则挥着手里的木棍将杂草一棍棍扫得倒伏在地,引着徐桓和薛云初一步步往前走。
到了,到了。
院门只剩一扇,另一扇早已倒伏在地上,杂树和乱草从院门里一直延伸到门外来,塞得严严实实,连日光都不见进去几分,眼看着是进不去了。
袁无错默默回头看了一眼,便站在了一旁,让徐桓站在了正门处。
他抬头看着圆形的拱门上方,这才开了口:“被藤蔓遮住的,应该是‘延福居’三个字。这是我阿娘的院子。”
朝阳升起,他好像觉察不到扑面的热气一般,静静地看着那无法踏进去的院门。
梦里呼娘万千声,初醒犹闻唤儿来。故人音容转不见,惟余残屋旧经年。
阿娘,阿爹,桓儿回来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一阵风吹来,抚过三人的头顶,薛云初没由来地就红了眼眶。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叹息,惊醒了一直陷在回忆中的三人,薛云初这才道:“阿兄,咱们回吧,这院子恐得一两个月才能清理出来,再站下去,当心着了暑热。”
徐桓转头看着她,微微笑了一笑道:“嗯,咱们回。”
三人从忙碌的工人中穿过长长的步道,走到了徐府大门口。刚一出门,便看到了门口的马车和手持长刀的长长的两行护卫。
徐桓和袁无错自是认得那马车的。袁无错立即上前一步,挡在了薛云初和徐桓身前。
马车里的人并没有下来,张德茂掀开帘子,太子端坐于里面,抬头直直地看着徐桓。
薛云初一见是太子,便也上前一步,挡在了徐桓前面。她隐约地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许多事她不愿细问,但这劳什子的太子左右不是个好东西,不能叫他再来欺负自己阿兄。
徐桓看了看挡在自己身前的薛云初和袁无错,嘴角弯起一抹笑来,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袁无错的肩,便从他们身后走出来,远远地看着马车上的人。
“秋官儿,跟我回去。”郑承恩看着徐桓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
“太子殿下莫不是弄错了,微臣名唤徐桓,是先徐丞相之孙,不是你口中的那个秋官儿。”徐桓平静无波的双眼,与在惜秋楼里那双眼光流转的妙目确实判若两人。
郑承恩深吸了一口气道:“孤不管你是秋官儿也好,徐桓也罢,只要你跟我回去,所有的事,孤都可以既往不咎,孤不怪你骗我,只要你回去——”
徐桓笑了笑道:“殿下怕是忘了,徐家承蒙何家特别关照,如今早已满门覆灭,只剩了徐桓一人,世上既无秋官儿这个人,又何来既往不咎的说法?”
郑承恩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企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丝一毫除了疏离和冷淡以外的情绪,不管秋官儿是恨他也好,对他有旧情也好,只要他还有情,他便会不顾一切将他带回去。
但徐桓只是淡然地望着他。
两任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内侍疾步走过来在张德茂耳边说了几句,张德茂转身附耳对着太子说了什么,郑承恩这才阴沉着目光看了徐桓一阵,又扫过他身后的薛云初和袁无错,慢慢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带着护卫很快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徐桓转身对着薛云初和袁无错道:“咱们去河埌街吃糍糕和桐皮熟烩面去,今日阿兄修缮府邸,就当是热灶之喜,阿兄请客。”
皇宫里。
因涉及谋害皇嗣,铭轩帝下旨大理寺彻查二皇子之死,已经有四五日不曾见何贵妃了,任她在殿外哭泣跪求,魏王也一同跪着,扶着摇摇欲坠的何贵妃,不停地轻声安慰着。
铭轩帝头也不抬,只与扶摇仙师下着棋,口中却对张大伴道:“先送她回去,朕现在不见她。”
扶摇仙师落下一子道:“皇上分心了。”
铭轩帝笑着指着张大伴道:“都是这个老东西。”
张大伴连忙捂着嘴躬身道:“老奴这就闭嘴。”
殿中静默着只听得见落子的声音,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喧闹,张肆伍拿了拂尘走了出去,在门口遇见了慌慌张张来禀报的小内侍,两人低语一阵,张肆伍便急匆匆进来禀报道:“皇上,贵妃娘娘用簪子刺伤了自己,已经昏过去了。”
铭轩帝将棋子放回去,对扶摇仙师道:“仙师先自便,朕先去看看,此棋局先放着等朕回来再战。”
扶摇仙师看着铭轩帝出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息。
翊坤宫内,何贵妃脖子上包裹着厚厚的白布,隐约渗了些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呼吸微弱,面色惨白,眼角还挂着泪珠。
铭轩帝坐在榻边的一把软凳上,蹙眉看着床榻上柔弱的何贵妃,心头只觉得一阵烦闷。
到底是陪了她二十几年的人,他能把她怎么样呢?她竟然要寻死!
魏王跪在地上,哭诉道:“父皇,母妃她是怎样的人,您是最清楚的。阿娘心慈,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她怎么会去害二皇兄呢!”
铭轩帝看着自己的第六个儿子道:“坤儿心善,有很多事你不明白原委,便不要插手了。此事父皇自有定夺,你也陪着你阿娘跪了许久,先去歇着吧。”
魏王膝行了几步到铭轩帝近前道:“父皇,若是阿娘真的牵扯其中,儿臣愿代阿娘受过,只求父皇不要冷落了阿娘,她全心全意只为了父皇您啊!”
铭轩帝看着满面悲戚的魏王,那张流泪的脸与前两日来跪求他调查皇兄死因的福宁公主重合在一起,他们都为自己的母妃而对自己有所求,态度极其恳切,眼神也是如出一辙的悲伤。
福宁说母妃身子不好,这么多年都活在兄长骤然离世的悲痛中,若不是还有她这个女儿,便早就随皇兄去了。此次那马夫的亲眷千里迢迢从泙州道汴梁来告状,揭露了郑承德的死因另有蹊跷,怎能不叫她痛苦难耐?
一个要真相和公道,一个要母爱和宽恕,两个都是至纯至孝的孩子,都是无辜被卷入这场闹剧之中的可怜人罢了。
他自己何尝不是可怜人,这么多年被何家、被自己的兄长宣威侯那些人蒙在鼓里,他是天子尚且要如此受困,他如此,他的子孙也如此。
他向魏王伸出手,牵着他站了起来,温声道:“你是个好孩子,孝顺又纯善。原本就是过去的事,不该牵扯你到这其中来。好孩子,你先回,就算何家真的没了,就算你阿娘真的做了什么,父皇向你保证,永远不会牵扯于你。”
魏王擦着眼泪,低低地应了,抬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何贵妃,这才退了出去。
铭轩帝和魏王的对话传到太子的耳中时,他刚刚从徐府赶回来,正准备去看望何贵妃,闻言便放慢了脚步。
父皇真的如此爱阿弟?无论何家和母妃有什么事,都不会影响他,那自己这个太子呢?
他做了不少事,不少足以让父皇废弃他的事,若阿娘也没了,父皇还会让他做这个太子吗?还会让他继承大统吗?
若他不再是这大萧的主宰,秋官儿,不,徐桓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看他一眼?他是不是再也补偿不了那个虞晚莱?
不,他有的是本事,他有人,有兵器,是太子,是皇上的长子。晋王病弱手无缚鸡之力,五皇子得了癔症痴痴傻傻,七皇子幼小不谙世事,只有郑成坤还能勉强算个备选的继承人而已。这大位,除了他,没人可以堪当大任。
只是,若父皇再做十年皇帝呢?父皇也才做了二十年皇帝而已。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他的爷爷吉顺帝在位时间可是有四十年的,就算父皇不似皇祖父那般长寿,再坐的皇位又有何难?
到时候晋王长子、六弟和七皇子也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