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初想到梁四娘子每回遇到她们时,那样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回。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有的人温柔如斯,便连下手去碰一碰那瓜藤都不忍。也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许多事是强求不来的,只望她能早点从中走出来罢。
几人正谈论着生病没有来参加花会的梁四娘子,相互叹息了几声,约定花会后寻个日子去看望梁四娘子时,迎面走来一人唤道:“薛妹妹,可把你盼来了!”
众人齐齐转头望去,来人竟是那日在五福寺与薛云初相谈甚欢的林侧妃。
在林侧妃热情洋溢地走过来时,袁九姑娘有些纳罕,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起来。她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地拉了拉薛云初的袖子,薛云初感应到她的不安,便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有分寸。
林侧妃满眼热切地走上前来,在众人行礼后便对着众人道:“还是坐下说话吧。”
陈五娘子便将薛云初身边的座位让了出来,走到了袁九姑娘身边寻了把椅子坐下,面带笑颜又默不作声地,端起面前的杏酥饮小口小口地饮着,并不加入她们的寒暄之中。
袁九姑娘离得近一些,只是含笑望着林侧妃十分亲切地拉着薛云初的手,不住地说着那日在五福寺遇到是何等的有缘。薛云初和着她的话,面上毫无异色,叫外人看来,倒却是像是二人有旧,是幼时的手帕交呢。
如此热络,倒叫袁九姑娘生出些尴尬来,原本她也是个待人十分周到的姑娘,此刻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知林畅祎下狱,所涉罪名还未落定,贪赃枉法是跑不了的。而林妤妤在此处显得如此落落大方,热情扑面,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叫袁九心里暗暗乍舌,心道林侧妃果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只有薛云初看出来,林侧妃脸上的笑虽然如春光般灿烂,但那笑倒像是谁给她下了指标一样,只面上堆叠着,却丝毫不及眼底。
此人怕是来者不善。
几人坐在树影下,林侧妃说了半晌,这才对着身边的侍女道:“瞧瞧我,见了故友只顾上说,都有些口渴了。”便向那桌上张望起来。
她抬眉看了一阵,这才道:“怎得没有水晶皂儿?闻香,快去给本宫取那水晶皂儿来。”
侍女中有一人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呈上来一个托盘,一个大水晶盅里盛着糯莹莹的水晶皂儿,旁边还有几只小的水晶碗和银匙。
林侧妃笑道:“一入夏便热得很,苦夏的人最没胃口,我便最爱吃这水晶皂儿,里头加了蜂蜜。几位姑娘都尝尝?”
说话间侍女们已经将小碗盛好,分别递给了在坐的几位小娘子。
这可是林侧妃大庭广众之下端来的,想来不会有诈。薛云初不着痕迹地示意了一下袁九姑娘,后者便伸手去接那小碗。
到薛云初接碗的时候,那侍女也不知怎的了,忽地手一滑,“哎呀”一声,眼看那碗就要扣在薛云初的裙子上了。
好在她自己眼疾手快,反应极快地伸手接住了小碗,一碗莹润的水晶皂儿一滴未撒,让袁九险些喊出一声:好身手。
“哎呀!你这奴才!”林侧妃柳眉倒竖,变了脸站起来要责骂那手滑的侍女,结果踩到裙子脚下一绊,直接将手中的碗扣在了薛云初的胳膊上。
这下可真是防不胜防,水晶皂儿缓缓地从她的袖子上滴到地上,胳膊上传来丝丝凉意。
林侧妃急的脸都红了,脑门上冒着汗,急忙道歉道:“妹妹,真是,哎呀这真是,都怪我太着急了,妹妹可有事没有?”
薛云初十分无语,今日是非得将她诳去换衣服不成?到底是个什么圈套叫她如此大费周章?
她只得道:“无妨,可能要换一换衣裳。我舅母的马车里有,叫纤巧去取来便是。”
纤巧和飞星是段氏给她的两个大丫鬟,纤巧闻言便福了一福,去马车处拿衣裳去了。
林侧妃脸上带着些惭色,道:“今日都怪我,妹妹,不如你去后头客房里换衣裳罢了,带着你的丫鬟,也好有人替你看着些。”
薛云初点点头道:“好。”
袁九姑娘和陈五姑娘不住地替她擦着胳膊和裙子上黏糊糊的皂儿米,过了好一会儿,纤巧抱着包袱跑过来,衣服拿来了。
薛云初道:“飞星,你跟着我去更衣便可以了。”她抬脚便准备走。
袁九站起来,也预备跟着薛云初一起,那日五福寺的蹊跷她是眼见了的,此遭实在是不怎么放心,便道:“娘娘,我也跟着阿初妹妹去罢,多个人也好照应着。”
薛云初不想将她卷进来,便抬手按着她坐下道:“这一路走过去到底还是有些热,你安心坐着便是,我尽快换完了就回来寻你。”
袁九有点急了,又要站起来:“可是——”
薛云初安慰她道:“很快的,你别担心,这可是太子府上。娘娘,您说对吧?”
林侧妃此时看到袁九姑娘要跟着一起去,一时间有些错愕,还没反应过来,薛云初就自己替她化解了这个障碍,便笑道:“是啊,你们两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是怕我吃了你的薛妹妹不成?”
袁九姑娘只得低头称是。
林侧妃满腹心事,几度欲言又止,而薛云初只当是不知,落后她半步走着。还未到客房,林侧妃道:“那我就不陪着妹妹更衣了,花厅那边还忙着,妹妹自便。”
薛云初定定地看着她,平静地道了一声:“好。”
林侧妃眼睛看着别处逃也似的走了,只余一个侍女立在门旁道:“薛姑娘,请更衣罢,奴婢在门口守着。”
薛云初点了点头,与飞星走进那间屋子。刚关上门,她从香囊里取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几粒极小的药丸,取了一粒给飞星,示意她同自己那般放在舌头下。飞星极聪明,不做声地将药丸压在了舌头下。
屋子里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笼帐香,那香味还有些许奇怪,闻起来似乎掺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主仆二人极快的换了衣衫,将脏衣服装好。飞星便叫了一声“哎哟!”二人便倒在了地上。
屋外的侍女试探着叫了一声:“薛姑娘?”见无人回应,这才推开门看了一眼屋内,随即连忙关上了门。地上的飞星睁开了眼睛,刚要开口,薛云初对她作了一个“嘘”的手势,提着她便飞上了房梁。
飞星吓得连忙捂住嘴,紧紧咬着牙关一声都没出。
薛云初双目紧紧地盯着门口,她原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今日算计她的人,不找出正主来,不就白来了吗?
过了不多时,屋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只听有个女声道:“还不快去?事成了,别忘了来谢过本妃这个媒人就成。”是张侧妃的声音。
“多谢娘娘!”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有点像周太尉的夫人杨氏。
门被推开复又关上,来人往前走了几步,没找到人“咦”了一声,便被薛云初一个手刀劈倒在了地上。
飞星在梁上急得直抓柱子,主子一人对付那些个腌臜货色,她竟是一点也帮不上。
薛云初将人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那周翼玠。
她气得踢了那人一脚,飞身上梁将飞星带了下来。
飞星一落地便狠狠地踹了躺在地上如同死猪一样的周翼玠好几脚:叫你算计我们小姐,真不是东西!
薛云初查看了整个屋子,没有后窗后门可出去,正低头思索的时候,屋外忽然听有人叫到:“哎呀,侧妃娘娘落水了!”
一时间屋外的张侧妃和杨氏都纷纷往那湖边走去,不住地向湖边张望。
薛云初见机悄悄打开门,拉着飞星便从侧边的美人蕉花丛处猫腰走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关上那两扇门。
主仆二人走出去五十来步,就听到有人轻声说到:“姑娘,这边!”
袁九姑娘在薛云初跟着林侧妃走了以后,始终不放心,便悄悄在自己的丫鬟耳边耳语几句。丫鬟笑着道:“各位姑娘慢坐,我去给我家姑娘换个帕子就来。”说罢便急匆匆去找了袁无错的小厮袁小岩。
袁无错听了,鼻子里哼出一声,叫人去给袁九姑娘的丫鬟传话,就说自己知道了,让她放心就是。
接着,他对袁小岩耳语了几句,便站起来伸个懒腰,十分懒散地对身边的莫应星等几人道:“我去方便方便,一会儿回来。”
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鬼鬼祟祟的袁四带着薛云初主仆二人走到了竹林处。园子为了叫那周翼玠成好事,早已被清空,此刻四下无人,倒方便行事。
他问道:“什么情况?阿益说你叫那林侧妃诳走了?”
薛云初道:“方才林侧妃落水是你叫袁四干的?”
袁无错一脸的光明磊落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好是有人做了亏心事,心慌脚滑自己掉下水了呢?”
说完又忙问道:“怎么样?你没事吧?”
薛云初冷哼了一声道:“我没事,是那杨氏,前些日子找我舅母要结亲,我舅母给拒了,今日倒是有出息,连这种腌臜手段都用上了!”
袁无错一听是周翼玠,顿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对着薛云初道:“你先回席上,这边我来处理一下,等会儿过来看好戏就行。”
薛云初抬起头,看到他一脸的正气凛然,便十分配合地道:“那你得快点,我给那泼才下了点东西,怕是待会儿屋里会有些不好闻。”
袁无错眉毛抬得高高的,笑道:“好嘞。”便对袁四说道:“你去,做好看些。”
袁四面不改色地领命,转头愁眉苦脸地便往那客房而去。
袁九姑娘等自己的侍女拿了新帕子来,依旧有些坐立不安,便对陈五娘子道:“好妹妹,我去那边迎一迎阿初,你且先坐着,我们一会儿就来。”
说着,便站起来要走。
冷不防有人站在她面前道:“哟,这急匆匆的,袁九妹妹是要去哪儿啊?见着姐姐我来了,也不说一起吃杯茶再走?”
她定睛一看,竟是许久都没出现在人前的何大娘子,也就是现太子詹事肖夏泉的继室。后头还跟着邓挞的夫人何十一娘子。大何氏与小何氏难得的站在了一处,而且大何氏明显是领头人,小何氏则沉默地跟在她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大何氏摇着扇子挡在袁九姑娘面前。
她只得行礼道:“夫人,小女还有要事在身,实在是抱歉,不若小女待会儿再与夫人吃茶不迟。”
大何氏用扇子掩着嘴巴笑了一下道:“妹妹也真是的,咱们从小一处的情谊,还能叫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儿给耽误了?还是说,妹妹见我何家落魄了,瞧不上姐姐们了?”
袁九姑娘心里着急,也顾不上大何氏嘴里的夹枪带棒,便道:“夫人哪里的话,我确实有急事。”
说话间,严敏淳的夫人程氏与段氏等人都走了过来。
袁九姑娘这才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对着何大娘子身后招呼道:“阿娘!程姐姐!”
大何氏与小何氏都回过头去,只见段氏笑着道:“原来是詹事夫人和小邓夫人,二位夫人可好?”
与段氏一同过来的,还有其他几位夫人,程氏也姿态挺拔温婉大方地站在一旁,用一种十分不解的眼光看着大何氏和小何氏。
一群人相互见礼,大何氏便笑道:“原本是找袁妹妹叙叙旧,一同吃个茶罢了,不曾想惊动这么多人,倒是妾身的不是了。”
程氏道:“巧了,咱们正好也觉得这边景致好,不若一起吃茶看景儿,倒也便宜。”
几人便说说笑笑地坐了下来,程氏则由侍女小心地扶着慢慢坐下,动作十分闲适优雅,大何氏自然是看不惯的,笑道:“程妹妹做了娘的人,倒是比从前更胜稳重,就坐也如此弱柳扶风,叫姐姐我见了,也是我见犹怜呢。”
程氏笑笑道:“姐姐过誉了,妹妹近日天热没什么胃口,身子弱得很,自然要仔细着些。”
高氏道:“哟,严夫人可是又有了?几个月了?”
程氏这才娇羞地道:“快四个月了,这一胎倒不似怀大姐儿的时候,除了瞌睡多些,没什么胃口罢了。”
说着,便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众人这才看到,她的小腹已经微微凸起,确实是四个月左右的样子。
一时间几人都纷纷恭喜起程氏来,相形之下,大何氏和小何氏二人便都被冷落下来。
小何氏还好,左不过她还小,成婚也没有多久,倒没什么人关注她有没有身孕。只是那大何氏,年岁不小了,又是继室,肖夏泉膝下一个子女也无,众人看到她的时候也免不了扫一眼她的肚子。
几番眼光打量下来,大何氏就有些受不住了。她紧紧地攥着帕子,眼见着众人纷纷恭维着程氏,而程氏又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叫她嫉妒得牙齿都快咬碎了。
凭什么样样都是她拔尖,凭什么她能嫁探花郎,凭什么偏偏是自己娘家倒了,她严家的官越做越大?如今她死活笼络不到肖夏泉的心,更不要说有个孩子了,偏她程氏一个接一个的生!